中村信夫放下手中的书,揉了揉有些干涩的眼睛。
窗外的天色已经从深蓝转为微熹。
他竟然看了一整夜。
这……
这真的是一本新人作者自费出版的小说?
无论是文字的驾驭能力,故事的结构,人物的塑造,还是主题的深度,都远远超出了他对新人作品的预期。
即便是很多成名作家,也未必能写出如此触动人心的故事。
这种质量……
别说那些挣扎在生存线上的小出版社了,就算是讲谈社,就算是新潮社,就算是文艺春秋,也绝对没有理由拒绝!
他太清楚这个行业的运作模式了。
一个有才华的新人想要崭露头角,最正统也最有效的途径,就是通过投稿给这些大出版社旗下的文学杂志。
这些杂志不仅是发表平台,更是新人奖的发源地。
一旦获奖或作品被看中连载,就意味着半只脚踏入了文坛。
随后,出版社便会顺理成章地为其出版单行本,如果市场反响好,销量达到一定程度,还会进一步推出价格更亲民、开本更小的文库本。
通过这种阶梯式的出版策略,最大化作品的覆盖面和生命周期。
甚至可以说,比他近期在那些大牌文学杂志上读到的某些名家新作,还要更胜一筹。
这套体系运作多年,虽然有时显得刻板,但也确实为日本文坛输送了大量人才。
因此,一本具备如此高水准的作品,按理说,应该在杂志阶段就被编辑们发现,然后一路坦途地走上这条康庄大道。
这稿子放在任何一家大社的编辑部,都应该是被争抢的对象才对!
中村信夫甚至觉得,比他近期在那些大牌文学杂志上读到的某些名家新作,还要更胜一筹。
那个叫伏见清辉的作者,到底是什么来头?
一个能写出这种作品的新人,怎么可能绕过所有正规渠道,最终选择自费出版这条最艰难、也最容易被业界和读者轻视的道路?
自费出版,在他这个圈子里,通常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作者的作品可能连最基本的出版价值都达不到!
被所有出版社拒之门外后,只能自己掏钱印出来,满足一下出书的虚荣心,或者送给亲友留念。
当然,也有极少数情况是作者出于对内容完整性的绝对坚持,不愿接受编辑的修改意见,才愤而自费。
但那通常是已经有一定名气的作者才有的底气。
一个新人,哪来的这种资本?
安井真绪……
那个前《群像》编辑……
他拿起书,再次确认了一下封面上和版权页上,确实没有任何出版社的标识,只有作者的名字和印刷厂的信息。
这真的是百分之百的自费出版?
为什么?
这样水平的作品,讲谈社怎么可能放过?
中村信夫百思不得其解。
讲谈社可是家综合性出版巨头,旗下不仅有《群像》这样的纯文学阵地。
更有像《周刊少年Magazine》这样堪称印钞机的漫画部门,以及大量的女性杂志、生活实用类图书。
就算《群像》那边因为什么奇怪的理由没通过审稿,但是讲谈社内部那么多部门,那么多杂志和出版渠道,总有地方能容得下吧?
难道讲谈社的编辑们都瞎了吗?
还是说,讲谈社的编辑们已经没空看纯文学了?
在出版业中,漫画和大众娱乐杂志部门往往是支撑整个出版社营收的顶梁柱。
难道因为文学部门不赚钱,编辑们在选题时就变得更加保守,不敢为一部风格独特、主题可能略显“消沉”的新人作品承担风险了?
文学编辑也要为五斗米折腰,向市场和利润低头?
然后那个叫安井的编辑,一怒之下辞职,自己掏钱也要把这本书推出来?
中村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他太了解那些庞大机构内部的运作逻辑了。
部门墙、预算限制、人情关系、领导偏好……这些非文学因素,往往能在关键时刻扼杀一部好作品的诞生。
文学性?
艺术价值?
在复杂的利益考量和僵化的官僚体系面前,有时真的不堪一击。
他摇了摇头,嘴角露出了一抹苦笑。
既是为《挪威的森林》的遭遇,也是为这个行业的某些现状。
中村信夫可以肯定,只要这本书能够被读者看到,它一定会引起轰动。
尤其是在普遍弥漫着失落和不安情绪的社会,人们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这样一部能够安放复杂情感的作品。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收银台旁那个通常用来放置店主特别推荐或新到话题书籍的小展架上。
将其上摆放着的画册和诗集暂时移开。
这个位置虽然不如门口的主力推荐位那样直接面对人流,但却是熟客们最常停留、也最容易与他交流的地方。
他觉得,这里更适合展示一些特别的书。
虽然现在这本红绿封面的书,还没有定价标签,没有ISBN条码,还不能作为商品出售。
但也应该让走进书店的人看一看,等正式发售的时候,再来买就是。
然后,他找来一张空白的卡片纸和一支惯用的钢笔,略一思索,在卡片上写下了一行字。
“店主熬夜读完,深受震撼。”
“此为样书,暂无法销售,但强烈推荐您翻阅感受。”
“一部不该被埋没的杰作——《挪威的森林》,即将正式入荷,敬请期待!”
他将写好的卡片立在样书旁边,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样的书,值得更好的位置,更大的投入。
得给安井小姐回个电话,得告诉她,这两本书,我们神田川书店,要了!
而且,不能只进那区区几十套。
中村信夫按捺住立刻拿起电话的冲动,天色才刚刚破晓,那位安井编辑大概还在休息。
他强迫自己先去简单洗漱,然后煮了一壶咖啡。
浓郁的香气在小小的书店后堂弥漫开来,稍微驱散了一些熬夜带来的疲惫。
他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指针刚刚指向七点半。
给那位安井小姐打电话还稍微早了点。
他端着咖啡,再次走到那个新书推荐位前,看着那两本红绿封面的《挪威的森林》。
这书名……
取得真好,披头士的歌,带着点怀旧和异国情调,又和故事里那种迷茫忧伤的氛围完美契合。
伏见清辉……
这个名字,他记住了。
他预感,这个名字很快就不会再默默无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