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委办公室的门在张强身后合上时,他的后颈还渗着冷汗。
走廊的日光灯管发出刺啦刺啦的电流声,照得地砖泛着冷白的光。
他摸出手机想给老婆发消息,屏幕裂成蛛网的界面上,李明的短信还刺眼地挂着:“今晚八点,老地方见。”
手指刚碰到关机键,手机突然在掌心震动起来,吓得他差点把手机摔地上——是办公室王姐的语音通话。
“小张啊,来茶水间帮我搬箱打印纸呗?”王姐的声音甜得发腻,“顺便跟我们唠唠纪委那屋啥样,我们可都好奇着呢。”
张强喉结动了动。
他望着走廊尽头窗户透进来的光斑,那光斑落在他皮鞋尖上,像团烧不尽的火。
前世陈正国被污蔑泄密时,也是这样的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他捏了捏发烫的耳垂,转身往茶水间走——总得做点什么,把这股子心虚压下去。
茶水间飘着速溶咖啡的焦苦。
张强刚推开门,就听见张姐的大嗓门:“听说小陈昨天汇报把刘局长都惊动了?”
“惊动?”张强把打印纸箱往地上一墩,纸箱“咚”地砸出闷响,“他那材料要不是我手滑塞了旧表,早露馅了。现在倒好,装什么大尾巴狼,运气好罢了。”
他抓起桌上的一次性杯子倒茶,手腕抖得厉害,茶水溅在袖口,“真当自己是块宝?等过两天——”
“叮”的一声,咖啡机完成冲泡的提示音炸响。
陈梅端着咖啡杯的手顿了顿。
褐色液体在杯口晃出涟漪,溅到她浅蓝制服的袖口上,晕开个深褐的圆斑。
她垂眼盯着那片污渍,听见张强还在说:“上回我看见他跟苏若雪在法院门口——”
“陈姐?”实习生小林从她身边挤过去接水,“你咖啡要凉了。”
陈梅猛地回神。
她把咖啡杯往桌上一放,杯底磕在大理石台面上发出脆响。
转身时制服下摆扫过张强的胳膊,她像被烫到似的缩了缩,却在经过张强身边时,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张哥,你这茶泡得太浓了,小心晚上睡不着。”
茶水间的门“吱呀”关上时,张强后知后觉摸了摸被扫过的胳膊——那触感,像根细针扎进皮肤里。
陈梅一边快步走着,一边想着一定要尽快把张强的话告诉陈正国,让他有所准备。
她的高跟鞋在走廊上敲出急促的鼓点。
她推开政策研究室的门时,陈正国正低头整理试点材料,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肩头投下细密的金网。
听见动静,他抬头,目光落在她袖口的咖啡渍上:“怎么了?”
“张强在茶水间说你坏话。”陈梅把办公室的门反扣上,“他说你靠运气,还扯苏若雪——”
陈正国的手指在材料上顿住。
前世苏若雪被庭长侄子污蔑收礼时,他还在为自保缩着脖子;今生他站在政策研究室的落地窗前,能看见法院大楼的尖顶在云影里忽明忽暗。
他摸出钢笔在材料边缘画了道线,笔尖戳破纸张发出轻响:“他心虚了。”
“你要怎么做?”陈梅往前凑了半步,“需要我——”
“帮我约今晚六点,职工食堂小包间。”陈正国把钢笔帽转得咔嗒响,“叫上张强,还有上次跟他一起核对数据的老周,财务科的小吴。”
他抬眼时,瞳孔里映着窗外的梧桐叶,“李明最近在跑副区长的位置,张强这颗棋子,该松松线了。”
陈梅的眼睛亮起来。
她抓起桌上的便签本记时间,发梢扫过陈正国的手背:“我这就去说,就说你想感谢大家帮忙整理材料。”
“等等。”陈正国叫住她,从抽屉里摸出盒润喉糖递过去,“跟他们说,我请了王师傅做红烧肉。”
陈正国去准备了一瓶白酒,他拎着酒瓶,脑海中思索着等下在小包间该如何应对。
职工食堂的小包间飘着酱烧的甜香。
张强推开门时,老周正举着筷子敲碗:“小陈这小子,说感谢我们,结果自己倒来晚了。”
“来了。”陈正国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他拎着瓶白酒晃进来,玻璃酒瓶撞在门框上发出清脆的响,“上次刘局长说我材料扎实,可不得好好谢谢各位兄弟?”他把酒往桌上一放,给每人倒了满杯,“张哥,我先敬你。”
张强的酒杯刚碰到陈正国的杯沿,就被按得往下一沉。
陈正国的手掌压在他手背上,力道不轻不重:“上回材料出岔子,是我考虑不周,没把备份锁好。”
他仰头喝干杯中酒,喉结滚动时泛着淡红,“要不是张哥帮我收拾烂摊子,我早被陈主任骂死了。”
老周夹红烧肉的筷子停在半空。
小吴偷偷踢了踢他的鞋尖——陈正国什么时候这么低过头?
张强的脸渐渐红了。
白酒顺着喉咙烧进胃里,烧得他眼眶发酸。
他摸出烟盒,刚抽出一根就被陈正国按住:“张哥,抽烟伤嗓子,咱吃菜。”他又夹了块肉放进张强碗里,“我听陈梅说,你媳妇最近在医院照顾婆婆?辛苦你了。”
张强的筷子“当啷”掉在碗里。
他望着碗里颤巍巍的红烧肉,突然想起昨天在纪委,人家问他“谁让你放旧表”时,他咬着牙说“自己手滑”。
可陈正国现在给他夹肉,说“辛苦你了”,倒像把他心里那团烧得慌的火,浇了盆温水。
“其实......”张强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酒气冲得他鼻尖发酸,“那天不是我手滑,是李主任说......”
“张哥!”小吴猛地咳嗽起来,震得桌上的醋碟晃了晃。
陈正国心中一喜,但表面仍不动声色,他知道时机还未成熟。
他像没听见似的,给张强续满酒:“李主任?李副主任?”他的声音放得更轻,像怕惊着什么,“张哥,我刚进办公室那会儿,李主任还教我怎么写会议纪要呢。”
张强的舌头开始打卷。
他望着陈正国诚恳的眼睛,突然想起上个月在李明办公室,那人拍着他肩膀说“小张啊,你跟着我,我保你年底评先进”。
可现在陈正国给他夹肉,给他倒酒,还说“辛苦你了”——原来被人当人看,是这种滋味?
“是李主任让我放的旧表!”张强把酒杯往桌上一墩,酒液溅在桌布上,“他说陈正国太扎眼,得给他找点麻烦......”
包间里的空气突然凝固了。
老周的筷子“啪”地掉在地上,小吴的手机“叮”地弹出消息提示音,在寂静里格外刺耳。
陈正国的手指在桌下摸向西装内袋——那里装着微型录音笔,红灯正安静地闪着。
“张哥喝多了。”陈正国笑着站起来,给张强拍背,“我送你回家。”他转头对老周和小吴说,“今天的事,就当没发生过。”
老周弯腰捡筷子时,瞥见陈正国西装内袋鼓起的形状。
他突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刚进办公室时,老科长说过的话:“年轻人要是眼里揉不得沙子,要么被磨平,要么把沙子揉碎。”现在他看着陈正国泛红的耳尖,突然觉得,这沙子,怕是要碎了。
次日清晨,陈正国推开刘伟办公室的门时,窗台上的绿萝正滴着晨露。
他把录音笔放在桌上,玻璃表面映出刘伟紧皱的眉头:“小陈,你这是......”
“我不想扩大影响。”陈正国后退半步,站在阳光里,“但这种事,不能再有下一次。”
刘伟沉默着按下播放键。
张强带着酒气的声音在办公室里回荡时,他的手指在桌面敲出急促的鼓点。
末了,他抓起录音笔塞进抽屉,抬头时目光灼灼:“下午跟我去青华里社区,看看老旧小区改造的进度。”
陈正国走到门口时,听见刘伟在身后说:“下周三,市政府要开全市老旧小区改造经验交流会。”
走廊里的风掀起他的西装衣角。
陈正国望着窗外飘起的梧桐絮,想起前世这个时候,他还在为一份错误的汇报材料焦头烂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