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冰冷的箭头，在刘工的脑门上留下了一个无形的烙印，让他一连好几天，闭上眼就是那张在夜色中冷若冰霜的俏脸。
他不敢再有半点歪念头，卷起铺盖，连夜逃离了这个让他丢尽了脸面，还差点丢了小命的城市。
苏云溪那一夜之后，也像是变了个人。
她依旧温柔，依旧体贴，可那双清澈的眸子深处，却多了一份以前没有的坚韧。
她每天都会在江潮出门前，替他把那把沉重的十字弩装进帆布包里，又在他回家后，仔仔细细地擦拭干净。
她用这种无声的方式，告诉江潮，她不怕，她会守好这个家。
江潮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里又疼又暖。
这个女人，值得他用一辈子去守护。
北上的绿皮火车，好比一条不知疲倦的铁龙，载着满车厢南腔北调的口音和浓烈的汗味，哐当哐当，奔向那片重工业的钢铁森林。
奉天机械厂。
当江潮拎着帆布包，站在那扇锈迹斑斑的巨大铁门前时，一股子比红星轧钢厂还要浓烈十倍的煤烟味，混杂着刺鼻的机油气息，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门卫室里，一个穿着油腻工装的壮汉，斜着眼打量他，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来要饭的。
“找谁？”
“找你们沈厂长，沈万山。”江潮递过去一根烟。
那壮汉撇了撇嘴，没接，鼻孔里哼了一声：“沈厂长？也是你个毛头小子想见就见的？预约了吗？有介绍信吗？没有就滚蛋，别在这儿碍事！”
江潮也不恼，只是把关老给他的那张纸条，从门卫室的小窗口里，不紧不慢地递了进去。
“把这个交给他，他自己会下来见我。”
那壮汉一脸不信，嘟囔着拿起那张小纸条，可当他看清上面那龙飞凤舞的“关山海”三个字时，那张倨傲的脸，瞬间“唰”地一下，血色褪尽！
他那双牛眼瞪得溜圆，拿着纸条的手都开始哆嗦，再看江潮时，那眼神，已经从鄙夷变成了彻彻底底的惊恐！
他连个屁都不敢再放，一溜烟，连滚带爬地就朝着厂长办公室的方向冲了过去，那速度，活像身后有狼在追。
没过五分钟，一阵急促的、带着点特殊节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几分精明和匪气的中年男人，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他的左腿，明显比右腿短了一截走起路来一跛一跛，却丝毫不影响他身上那股子生人勿进的强大气场。
他就是沈万山。
他一看到江潮先是一愣，随即那双锐利的眼睛就把江潮从头到脚扫了一遍，最后他把那张纸条递了回来，声音沙哑带着一丝试探。
“你就是江潮？关老让你来的？”
“是我。”江潮点了点头。
沈万山盯着他看了足足半分钟才一挥手：“跟我来。”
他领着江潮穿过机器轰鸣的车间，来到了一间堆满了废旧零件的巨大仓库前。
他指着仓库角落里，那堆用油布蒙着早已落满厚厚灰尘的钢铁疙（咯）瘩。
“东西就在那儿。关老的面子我不能不给。那条德国佬的生产线你拉走。不过……”
他话锋一转那双精明的眼睛里，闪过一抹狡黠。
“关老只说让我给你东西，可没说给你的东西必须是好的。”
他一脚踢开油布露出了下面那台锈迹斑斑，甚至有好几个关键部位都缺了零件的破旧机器。
“你也看到了这玩意儿在我这儿扔了好几年了，风吹日晒的缺了点什么，坏了点什么也正常。你要是能自己修好算你本事。修不好那也怨不得我沈某人。”
这老狐狸是在跟江潮耍心眼。
他不敢得罪关老却也不想白白便宜了江潮这么个外人。
江潮看着那堆废铁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走上前在那台机器上敲敲打打，又看了看几个关键的传动齿轮心里顿时跟明镜似的。
这机器根本不是放坏的而是被人为地拆掉了几个最关键的非标准件。
没有这几个零件这台机器就是一堆废铁。
“沈厂长。”江潮直起身转过头，看着他脸上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容，“你这台从苏联进口的‘乌拉尔’重型冲压机最近是不是老出毛病？冲压的力度总是不够还老是卡壳？”
沈万山的脸色猛地一变。
这台冲压机是他厂里的绝对主力也是他最头疼的病根，请了多少专家来看，都找不出问题。
这小子怎么一眼就看出来了？
江潮没等他回答径直走到车间另一头，那台正在“哐当哐当”工作的巨大冲压机前。
他没让人停机只是绕着机器走了一圈，侧着耳朵听了听机器运转时的声音，然后他指着机器底部一个极其不起眼的液压油管接口。
“问题出在这儿。你们用的液压油太稀了。这种苏联老大哥的傻大黑粗的玩意儿就得用黏度最高的三十号机油。而且你们这个回油阀装反了。导致压力上不去，还老是把金属碎屑带回油箱里不卡壳才怪。”
他这番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好比一道道惊雷，在沈万山的脑子里轰然炸响！
沈万山彻底懵了。
他呆呆地看着江潮，又看看那台冲压机，嘴巴张了半天，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立刻叫来了厂里最好的几个维修师傅，让他们按照江潮说的，停机，换油，把那个回油阀调转方向。
半个小时后，当那台冲压机再次启动时，那股子沉重而有力的“哐当”声，变得比以前顺畅了十倍不止！
一锤下去，一块半指厚的钢板，直接被冲压成了一个标准的零件，干脆利落，没有半点毛边！
整个车间，瞬间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
沈万山那张写满匪气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骇然和不敢置信的表情。他看着江潮，那眼神，仿似在看一个从天上掉下来的怪物。
他几步冲到江潮面前，一把抓住他的手，那态度，比刚才门卫室那个壮汉还要恭敬百倍。
“江，江兄弟！不！江师傅！我沈万下有眼不识泰山！您就是我亲哥！”
他转身，对着仓库的方向，扯着嗓子就咆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