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郭毅已站在玄甲书院的石门前。
青灰色的院墙刚砌好半人高,工地上还堆着未用完的青砖——每一块都刻着玄甲营特有的暗记,采用的是洛阳官窑烧制的十字纹砖,沉稳厚重,透着军伍气息。
门楣上那块新雕的檀木匾额擦得发亮,紫油檀坚硬如铁,出自辽东,墨迹尚未干透,“玄甲书院”四字力透木纹,是他凌晨在案前写了十七遍才定下的。
“统领,高将军说木料车到了。”亲兵小顺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郭毅转身,正看见高顺带着几个伙夫模样的人往工地搬木料。
那几个“伙夫”他认得,是玄甲卫的暗桩——前日蔡珺说有旧部在酒肆议论“书院养些酸秀才,不如多添百张弓”,他便让玄甲卫混进民夫队里盯着。
“去把孙大勇喊来。”他对小顺子说完,目光扫过不远处的校场。
校场边缘站着几个穿皮甲的老将,为首的是跟着公孙瓒打过鲜卑的张九叔。
此刻他正跟旁边的偏将低语,胡须随着嘴动一翘一翘:“咱当兵的吃粮卖命,弄些之乎者也的娃娃来作甚?等他们能扛刀,匈奴早杀到营门口了。”
郭毅的指节在匾额上轻轻叩了两下。
他记得前世在特种部队带新兵时,老班长也这么骂过他——“学那些战术图有屁用,真上战场还不是靠拼刺刀”。
后来老班长在边境反恐战里中了流弹,临死前攥着他的手说:“小郭,你教新兵的那些地图分析……是对的。”
“统领!”孙大勇的大嗓门打断回忆。
这位骑兵统将扛着块红绸子跑过来,铠甲上还沾着马粪,“您说要挂彩头,我让马厩的小子们挑了最红的绸子!”
郭毅接过绸子,余光瞥见张九叔等人转身要走。
他突然提高声音:“张叔,来帮个忙?”
张九叔的脚步顿了顿,勉强折回来。
郭毅把红绸子递过去:“劳烦您和我一起揭匾。”
老将军的手在红绸上蹭了蹭,指腹还带着当年握长槊磨出的老茧——那是幽州骑兵特有的双手茧,因要控缰又持槊而生。
两人同时发力,红绸“唰”地落下,“玄甲书院”四个字在晨雾里泛着墨香。
校场上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郭毅扫过人群,看见几个年轻什长眼睛发亮——那是前日他在演武场教他们画地形草图时,眼睛里也有的光。
“今日起,书院招三百学子。”他提高声音,“学《九章算术》均输篇、学《孙子兵法》地形篇、学汉律中的《厩苑令》。三个月后考校,前三十名直接补进军侯府当书记,比照东汉幕府中的记室史;后五十名去各营当司号,参照‘鼓吹令’制度。”
人群炸开一片议论。
张九叔的脸涨得通红,突然甩开袖子:“末将肚子疼,先回营了!”
他的背影撞翻了旁边的水桶,水花溅在新砌的院墙上,像块深色的疤。
月上柳梢时,王虎的佩刀擦出了火星。
他猫在柴房后的阴影里,盯着那个穿玄甲营号衣的士兵。
那人左手揣在怀里,右手总往腰间摸——玄甲营的规矩,夜间巡查只带短刀,刀鞘该在右边,可这人的右手却往左边摸,明显藏着别的东西。
“兄弟,借个火?”王虎故意踉跄着撞过去。
士兵猛地后退,后腰撞在柴堆上。
王虎眼尖地看见他怀里露出半截油纸,那是塞外才有的胡麻纸。
他反手扣住士兵手腕,却触到一片黏腻——是血。
“跑!”士兵突然暴喝,反手抽出怀里的短刃。
王虎侧身避开,刀尖擦着他耳尖划过,在墙上留下道白痕。
两人滚进泥地里,王虎摸到对方小腿绑着个布包,用力一扯,布包散开,掉出半块虎符。
“玄甲营的虎符?”王虎瞳孔收缩。
士兵突然咬碎了嘴里的东西,血沫子喷在王虎脸上。
王虎松手后退,看着那人的身体渐渐凉透,这才捡起地上的布包。
里面除了半块虎符,还有封匿名信,字迹歪歪扭扭:“八月十五,书院讲堂,取郭贼项上人头。”
郭毅的帐子里,烛火跳了三跳。
蔡珺捏着匿名信的手在抖,另一只手还攥着半块虎符。
她昨晚刚整理过玄甲营的虎符底册,这半块的纹路,分明属于前营副将李守业——那是跟着张九叔从幽州一路杀过来的老人。
“他们等不及了。”郭毅把虎符按在案上,虎符边缘硌得他掌心生疼,“书院开讲那日,是我立威的好时候。”
蔡珺抬头,看见他眼里燃着冷火:“你要……”
“放风声说我会亲自去讲堂。”郭毅抽出匕首,在地图上的“讲堂”位置划了道线,“让玄甲卫扮作杂役,把讲堂的房梁、柱子都查三遍。再让高顺把亲卫营的弩手藏在房顶上。”
“那刺客……”
“他们要的是我的命,我偏要让他们的刀,砍在自己人身上。”
八月十五的晨雾比往日更浓。
郭毅站在讲堂外,看着张九叔带着李守业走过来。
李守业的手一直揣在袖子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身后跟着五个士兵,都是玄甲卫昨晚在马厩逮到的——他们靴子里藏着淬毒的短刃,怀里塞着浸了油的火折子,靴底还沾着西营马厩特有的马粪。
“张叔来得早。”郭毅笑着迎上去。
张九叔的额头渗着汗:“末将……来看看书院的新气象。”
讲堂里飘着墨香,三百学子已经坐好。
最前排的是十个年轻什长,其中有个叫陈二牛的,前日还因为算不清军粮数目被郭毅罚抄《急就章》,此刻正临着郭毅手书的拓本,笔杆咬得咯吱响。
“今日第一讲,讲《孙子兵法》里的‘知己知彼’。”郭毅登上讲台,目光扫过讲堂角落——那里站着个穿灰布衫的杂役,右手正往怀里摸。
“知己者,知我军有多少粮,多少兵,多少伤。”他的声音突然拔高,“知彼者,知贼子藏在哪,刀藏在哪,胆藏在哪!”
话音未落,角落的杂役暴起,短刃直刺郭毅咽喉。
房梁上“唰”地飞下几道黑影,玄甲亲卫的弩箭穿透杂役手腕,短刃“当啷”掉在地上。
“拿下!”王虎从讲台下钻出,反手扭住杂役胳膊。
几个玄甲卫冲进来,从绑腿夹层搜出淬了乌头汁的柳叶镖,还有一封匿名信——正是并州特产的松烟墨书写,墨色泛青。
讲堂里炸开惊呼。
李守业的脸瞬间煞白,转身要跑,却被高顺拦住。
高顺的手按在他肩头,像块铁砣:“副将这是要去哪?”
“不关我事!”李守业尖叫,“是张将军说……”
“说什么?”郭毅走下讲台,靴底碾过那半块虎符,“说我办书院是养闲人?说军权该握在刀把子手里?”
张九叔“扑通”跪在地上,铠甲磕得青石板响:“末将猪油蒙了心!求统领看在末将跟着您打过匈奴的份上……”
“打匈奴时你砍了七个鲜卑人,我记着。”郭毅蹲下来,盯着张九叔浑浊的眼睛,“可你带人克扣军粮时,那二十三个饿死的新兵,他们的爹娘也记着。”
张九叔的嘴张了张,没说出话来。
“李守业,贬为马夫,永不录用。”郭毅直起身子,声音像淬了冰,“张九叔,去守三个月粮库,若再出差池……”他没说完,手指在脖子上划了道。
三百学子鸦雀无声。
陈二牛的笔杆“啪”地断在手里——他这才发现,自己攥得太用力了。
傍晚时分,郭毅在演武场找到高顺。
这位步兵统将正盯着新兵练刺枪,枪尖挑着的草人上写着“匈奴”二字。
听见脚步声,他转身抱拳道:“统领,末将有句话……”
“是不是想问,为何要教那些娃娃读书?”郭毅踢起块石子,砸中草人的咽喉。
高顺沉默片刻:“属下从前觉得,兵只要能杀人就行。可今日看那些小子……”他指了指校场另一头,几个学子正凑在一起看沙盘,上面用河内郡特产的磁石粉标记兵力部署,“他们算粮草比老军快三倍,画的地形草图比斥候的还准。”
郭毅笑了:“等他们能审案子、管粮库、写军令,玄甲营就不用总靠几个老人撑着。到那时候……”他望着远处的书院,暮色里,“玄甲”二字的匾额闪着光,“我们要的不只是打仗,是让打完仗的地方,能活下来,能富起来。”
高顺突然单膝跪地,以枪尖在地上划出书院边界线:“属下愿为书院当护院,谁要砸这文房,先过属下的枪!”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叠在演武场的沙地上,恰似卫青漠北之战前的布阵。
远处传来新兵的号子声,混着书院里飘来的读书声——“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
书院门前,石匠正刻最后几个字。
郭毅摸了摸石碑上的纹路,“兵者国之重器,当如千钧弩;政者民之根本,需似九转丹”这十四字,在暮色里泛着青黑的光。
晚风卷着草香吹来,他听见校场方向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是孙大勇带着骑兵巡营回来了。
马蹄右前蹄都缠着红布条,那是夜巡标识,布条浸过狼毒汁,既能防蛇咬,又可在黑暗中辨识敌我。
马蹄声里,隐约能听见新兵们的争吵:“我觉得《商君书》里的军功制更好!”“不对,郭统领说要学汉律里的……”
郭毅望着渐暗的天色,嘴角扬起半寸。
他知道,等明早的太阳升起,这书院的读书声,会和演武场的喊杀声一起,变成玄甲营最锋利的刀。
而真正的棋局,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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