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水在脚下翻涌,郭毅把缰绳往左手腕上绕了两圈。
他身上的粗布短打沾着药草的苦香,帽檐压得低低的,只露出半截下颌——这是他让蔡珺照着豫州药商模样特制的行头,衣领处还缝了块褪色的“陈记药栈”布标,边角磨得发毛,像在包袱底压了十年。
指甲缝里残留着几缕暗红的药材渍,那是王虎昨夜特意用朱砂粉搓出来的伪装痕迹。
“军侯,前边是黎阳渡。”王虎的声音从左侧传来。
这位玄甲监察使扮作挑夫,扁顿时晃荡,里头装的不是药材,是用油纸裹了七层的玄甲密信。
他额角渗着汗,却不敢抬手擦,只拿眼角余光扫着郭毅——三天前在豫州界碑换伪装时,郭毅特意用锅底灰抹了他的络腮胡,现在那层灰被汗水浸得斑驳,倒真像个常年走货的苦哈哈。
“慢着。”蔡珺突然勒住青驴。
她穿一身靛蓝襦裙,腰间挂着个铜制马衔铃,此刻正盯着前方关卡飘扬的“袁”字旗。
那旗角被风卷起,露出下边新补的补丁——蔡珺记得,半月前玄甲细作传回的情报里,袁绍军旗还是统一的玄色镶边,如今补补丁,说明最近物资吃紧。
郭毅的拇指在马腹上轻轻一叩,青骓马便慢下脚步。
他望着关卡前排队的商队,嘴角勾了勾——二十来辆牛车,拉的不是盐铁就是粮食,全被守军翻得底朝天。
有个穿绸子的商人急得直跺脚,被士兵拿矛杆戳着后背骂:“袁将军要修工事,连袁夫人的妆匣都要查,你这破茶叶能藏金?”
“王虎,去把那箱朱砂买了。”郭毅压低声音,“按市价三成。”
王虎愣了愣,随即大步走向最末尾的牛车。
牛车上堆着一口樟木箱,车夫正蹲在地上抽旱烟,见有人来,忙起身赔笑:“客官要多少?这可是从益州运来的……”
“二十贯。”王虎往车帮上一靠,“整车。”
车夫的烟杆“啪”地掉在地上。
二十贯买这箱朱砂?
他上个月在陈留卖,半箱就卖了三十贯。
他刚要开口,王虎已摸出串铜钱拍在车辕上:“袁军查得紧,你这车过了关还能剩半车?我帮你销货,算你走运。”
车夫盯着铜钱,喉结动了动。
远处守军的喝骂声又响起来,他咬咬牙,抄起铜钱塞进怀里:“成!客官好手段。”
郭毅驱马靠近,青骓的前蹄恰好踩在铜钱串上。
他弯腰捡起,顺手把铜钱塞进车夫手里:“再加五贯,算你辛苦。”车夫抬头,正撞进一双深潭似的眼睛,突然觉得这矮个子药商,比刚才的挑夫更让人发怵。
关卡守军的目光果然被那箱朱砂吸引了。
当王虎扛着药篓挤到最前边时,守军掀开箱盖,只见朱红色的粉末整齐码放,混着几株晒干的艾草——艾草底下,是蔡珺连夜抄的《伤寒杂病论》残页,专门给守军里的老卒看的。
“行了行了。”守军头目踢了踢药篓,“赶紧滚,别耽误老子吃饭。”
三人过了关卡,王虎抹了把脸,锅底灰蹭得满手黑:“军侯,这招‘苦肉计’使得妙。”
“不是苦肉,是人心。”郭毅扯了扯帽檐,“守军缺的不是药材,是油水。咱们给了甜头,他们自然懒得细查。”他瞥向蔡珺,后者正把药囊里的铜铃摇得叮当响,“阿珺,进城后先去西市米行,找那个总戴靛蓝头巾的张老板——上个月细作说他欠着赌债。”
蔡珺点头,指尖轻轻抚过腰间的药囊。
那铜铃是她特意让人铸的,声音比寻常药铃尖三分,能传半条街。
她知道,这是郭毅在给她打信号——若遇到危险,连摇七下,玄甲细作就会从四面八方涌来。
邺城的城门洞像张黑洞洞的嘴。
郭毅望着城墙上新砌的青砖,砖缝里还沾着新鲜的泥灰——采用的是河内郡特产的青膏泥,抗风蚀、耐雨水,但造价昂贵,说明袁绍确实在加紧修筑工事。
他摸了摸怀里的短刀,刀鞘是蔡珺用陈皮香薰过的,混在药草味里,连他自己都闻不出铁器的腥气。
分头行动时,王虎拍了拍郭毅的肩膀。
这位糙汉的手掌上全是老茧,拍得人发疼:“军侯,末将要是被发现……”
“别废话。”郭毅打断他,“你媳妇上个月生了个大胖小子,玄甲营的米粮早送过去了。”王虎的眼睛突然亮起来,转身时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蔡珺的铜铃响进西市时,郭毅正沿着后街往袁绍幕府摸。
他绕过卖胡饼的摊子,避开挑水的役夫,最后停在一堵爬满青藤的院墙外。
墙根下有块凸起的砖,他用鞋尖一踢,砖缝里掉出个小布包——玄甲细作留的标记,里头是半块碎玉,和他怀里的半块严丝合缝。
翻墙时青藤刺扎进手背,郭毅没吭声。
幕府的守卫比细作说的还严,他数了数,每三十步就有个巡逻队,灯笼里的火光把影子拉得老长。
他贴着廊柱阴影挪到书房后窗,窗纸被风掀起一角,里头传来算盘珠子的响声——是账房先生在核计军粮。
郭毅的手指在窗台上轻轻一叩。
三长两短,这是玄甲营的暗号。
里头的算盘声顿了顿,接着传来两声轻咳。
他心中一松——细作已经控制了账房。
窗闩是铜制的,郭毅从怀里摸出根铁丝,又抽出一根头发蘸了点药粉涂在锁芯上。
前世在猎隼大队时,开这种老式铜闩只需要七秒。
第七秒末,“咔嗒”一声,窗闩落了。
书房里的烛火被风带得摇晃,郭毅一眼就看见书案上的羊皮卷。
那卷角沾着茶渍,正是细作说的“对抗曹操”作战计划——标注着漳水各段流速及暗礁位置,还有袁军在黎阳两岸设置的烽燧间隔距离。
他刚要伸手,廊下突然传来脚步声。
“元皓先生,主公说这月军粮要优先拨给乐将军。”
“胡闹!”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带着浓重的巨鹿口音,“乐进守的是南皮,曹仁的两万大军在黎阳虎视眈眈,该优先的是仓亭津!”
田丰!
郭毅的后背瞬间绷紧。
他迅速闪到书案后,目光扫过墙角的屏风——那是唯一能藏人的地方。
他刚猫腰钻进去,书房门就被推开了。
田丰的皂靴停在书案前。
郭毅能闻到他身上的墨香,混着点草药味——这位袁绍的首席谋士,总爱在袖中藏着治头痛的药包。
“把黎阳的布防图拿给我。”田丰的声音近在咫尺,“主公说曹操最近动静不对……”
郭毅的手心里全是汗。
他望着书案上的羊皮卷,离他只有半尺。
只要再往前一寸,就能拿到。
可田丰的影子就在屏风上晃,像把悬着的刀。
“元皓先生,布防图在柜里。”账房先生的声音发颤。
郭毅知道,那是细作在拖延时间。
他趁机从怀里摸出个纸包——蔡珺给他的治疫方子,用黄表纸包着,边角还沾着药末。
“你身上什么味?”田丰突然顿住。
郭毅的心跳到了喉咙眼。
他屏住呼吸,听见田丰的脚步向屏风移来。
皂靴的鞋尖几乎要碰到他的裤脚。
“回先生,是小人身上的药味。”账房先生急声道,“小人娘子染了时疫,这方子还是洛阳医匠给的……”
田丰的脚步停了。
郭毅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扫过自己藏在屏风后的影子,像把刀在身上刮。
“拿来我看。”田丰说。
账房先生把纸包递过去。
郭毅听见田丰展开纸的声音,接着是一声低叹:“这方子……倒是对症。”他的皂靴转了个方向,“去,把这方子抄五十份,发往各营。时疫要是传开,比曹仁的刀枪还厉害。”
书房门“吱呀”一声关上时,郭毅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他抓起书案上的羊皮卷,塞进怀里,又把那纸包轻轻放在案角——这是给田丰的“谢礼”。
出了幕府,郭毅绕了三条街才找到约定的茶棚。
蔡珺正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的茶盏里浮着一片柠檬——两片,代表安全。
“袁绍在漳水西岸修了三道鹿砦。”蔡珺压低声音,“张老板说,民夫都是按村征的,每家出一个,不去就烧房子。”她的指尖在桌布上画了三道线,“还有,他说最近邺城米价涨了三成,军粮却在往黎阳运。”
郭毅把羊皮卷往桌下推了推。
蔡珺扫了一眼,瞳孔微微收缩——那上面标着袁绍在黎阳的布防,连暗哨的位置都画得清楚。
“王虎那边呢?”
“他混进了城门守军。”蔡珺从药囊里摸出粒药丸,“这是他塞给卖糖葫芦的小孩,让转交的。”药丸外层的糖衣剥掉,里头裹着张纸条:“戊时换防,北城门守军减至百人。”
郭毅把纸条塞进嘴里嚼碎。
他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突然站起身:“走,出城。”
三人刚走到城门口,蔡珺的铜铃突然响了七下。
郭毅的手按在短刀上,就见王虎从守军堆里挤出来,脸上挂着笑,手里提着半坛酒:“哥几个接着喝,兄弟我送送客!”
出城时,守军头目拍了拍王虎的肩膀:“虎子,明儿还来啊!”王虎咧嘴笑,露出被酒泡得发红的牙龈——郭毅知道,那坛酒里掺了玄甲营特制的蒙汗药,够守军睡过寅时。
城郊的野地里,王虎把嘴里的酒渣吐在地上:“军侯,细作传来急报。”他从裤腰里摸出个蜡丸,“曹操命曹仁率两万大军,三日后夜袭黎阳。”
郭毅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望着远处的漳水,水面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阿珺,你带王虎回营,把消息传给高顺。”他解下青骓的缰绳塞给王虎,“让玄甲骑营提前三天到仓亭津,带够烟饼。”
“军侯你呢?”蔡珺抓住他的衣袖。
“我去水渠。”郭毅指了指怀里的地图,“李衡那半张图,画的是漳水支流的泄洪渠。曹操要夜袭,必走那条路——我在渠边布烟,让他的斥候看不见水势。”
蔡珺的手微微发抖。
她望着郭毅脸上的阴影,突然踮脚替他理了理衣领,指尖不经意触到他锁骨处的箭伤旧疤:“记得,玄甲营的刀,不能被自己人磨钝。”
郭毅笑了。
他摸了摸她发间的银簪——那是用玄甲营第一块军功牌熔的,簪尾刻着篆文“同袍”。
“等打完这仗,”他说,“带你去看屯田区的麦浪。”
王虎的马蹄声消失在夜色里时,郭毅已经蹲在泄洪渠边。
他摸出怀里的烟饼,那是用艾草混硫磺做的,一点就冒浓烟。
他数了数,渠边有七处弯道,每处放三个烟饼——足够让曹军的斥候误以为前方是平地。
三日后深夜,漳水的浪声突然大了。
郭毅躲在芦苇丛里,看见火把像条火龙从南岸游过来。
曹仁的旗号在火光里忽明忽暗,他听见士兵的咒骂:“这破路怎么这么软?”
“是泥滩!”有人喊,“陷马了!”
火龙突然乱了。
马嘶声、士兵的惨叫声混在一起,郭毅摸出怀里的信鸽。
那鸽子脚上绑着纸条,写着:“黎阳北十里,泥滩十里。”他吹了声口哨,鸽子扑棱棱飞向邺城方向。
黎明时分,郭毅站在黄河渡口。
对岸的邺城还笼罩在晨雾里,隐约能看见城墙上飘动的“袁”字旗。
他摸了摸怀里的羊皮卷,又摸了摸那半张地图——现在,这两张图在他心里拼成了完整的河北棋局。
“这场棋局,我终于能看清全局了。”他对着河水喃喃道。
身后传来马蹄声,是玄甲骑营的斥候。
“军侯,”斥候翻身下马,“曹操在黎阳折了三千人马,现在正发狠砸营呢。”
郭毅望着河面上的晨雾,嘴角扬起半寸。
他知道,等曹操的怒气烧到顶点时,就是玄甲营下场落子的时候了。
飞卢小说,飞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