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真公主派来的“审计天团”,由那位面白无须、眼神锐利如鹰的元宝亲自带队,动作雷厉风行。他们进驻柳家布行的当天,整个西市柳记布行就如同被投入冰窖,陷入一片死寂的恐慌。
元宝带来的都是精于算学、眼神毒辣的老吏。他们根本不需要林霄那份章程里提到的“颗粒度清晰”作为指导,查账手法老辣而高效。堆积如山的陈年旧账被搬了出来,布满灰尘的库房被彻底清点,采买的票据被一张张核对,连那些和柳福“交好”的供货商都被秘密传唤。
查账的过程,对柳家上下,尤其是柳福而言,无异于一场公开的凌迟。
“景龙三年七月,采买湖州生丝一百担,账目记为每担十五贯,市价实为十贯,差价五百贯,去向不明!”
“开元元年三月,采买苏木染料,账目数量超实际入库三成,虚报银钱三百二十贯!”
“库房清点,上等素锦短缺五十匹,吴绫短缺三十匹,账目无出库记录!”
“与‘张记染坊’票据存疑,经查,该染坊三年前已倒闭,票据系伪造!”
……
一条条触目惊心的罪状,伴随着元宝那冰冷无波、如同宣读判决书的声音,在布行小小的账房里响起。每念出一条,柳福的脸色就惨白一分,身体抖如筛糠,冷汗浸透了他那身体面的管事袍服,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他瘫软在角落的椅子上,眼神涣散,嘴唇哆嗦着,连一句辩驳的话都说不出来。他知道,完了,全完了!这些年他仗着柳承福的信任和账目的混乱,中饱私囊的数额之大,足够他死上十次!
消息传到柳家内宅,卧病在床的柳承福气得浑身发抖,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差点背过气去。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倚为臂膀的管家,竟是一条蛀空了柳家根基的硕鼠!而柳文远,在最初的震惊和愤怒之后,看着柳福那副如丧考妣的样子,心底深处竟隐隐升起一丝快意!这老狗平日仗着爹的宠信,没少给他这个少爷脸色看!活该!
查账进行到第三天,柳福的罪证已经堆积如山,足以将他送官法办,抄家流放都是轻的。柳福彻底崩溃了,像一滩烂泥般瘫在地上,涕泪横流,对着元宝磕头如捣蒜:“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小的……小的一时糊涂!小的愿意退还所有赃款!求大人开恩!开恩啊!”他此刻唯一的念头就是活命。
元宝面无表情,眼神冰冷,对这种求饶早已司空见惯。他看向一旁悠哉悠哉喝着茶、仿佛在看戏的林霄(作为“项目负责人”和举报人,他有资格旁听)。元宝很清楚,公主殿下派他来,一是查清账目,二是给这位柳七郎撑腰立威。柳福的生死,某种程度上,取决于林霄的态度。
“柳郎君,”元宝的声音带着一丝询问的意味,“此人罪证确凿,按律当严惩。您看……?”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林霄身上。柳福更是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连滚带爬地扑到林霄脚边,抱住他的小腿,哭嚎道:“七郎君!七少爷!饶命啊!老奴知错了!老奴再也不敢了!求您看在老奴这些年……这些年……”他想说“伺候柳家”,可想到自己干的那些事,实在说不出口,只能拼命磕头,额头瞬间青紫一片。
柳文远站在一旁,眼神复杂地看着林霄。他既希望林霄落井下石,让这老狗彻底消失,又隐隐有些不安——这妖孽会怎么做?
林霄慢条斯理地放下茶杯,看着脚下涕泪横流、狼狈不堪的柳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沉默了片刻,那沉默让柳福的心沉到了谷底。
就在柳福绝望地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林霄忽然开口了,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元宝大人,查清了就好。殿下要的是‘颗粒度清晰’,如今已清晰明了,殿下那边也好交代了。”
他顿了顿,在柳福绝望和众人不解的目光中,话锋一转:“至于柳福嘛……”
柳福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此人,贪鄙成性,监守自盗,证据确凿,罪无可赦!”林霄的声音陡然转冷,吓得柳福浑身一颤。
但紧接着,他的语气又缓和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玩味?“不过嘛……念在他为柳家效力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他目光扫过柳福那张瞬间由绝望转为惊愕、难以置信的脸,“更重要的是,他这个人,虽然是个废物,但废物也有废物的用法。”
“用法?”元宝微微蹙眉,显然没理解。
柳文远也皱紧了眉头。
林霄站起身,踱了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瘫软在地的柳福,如同在看一件物品:“杀了他,或者送他去见官,对殿下,对我,有什么好处?殿下仁厚,想必也不愿意见血。而对我嘛……”他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一个身败名裂、走投无路、只能像狗一样摇尾乞怜、对我感恩戴德的柳福,留在柳家,留在西市这个‘柳记’破摊子上,不是比一个死人更有趣,也……更有用吗?”
他这话说得极其露骨!他饶柳福一命,不是出于仁慈,而是为了将其彻底掌控,变成一条唯命是从的狗!留在“柳记”这个注定被抛弃的“下沉市场”废物利用!
柳福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被彻底看穿和玩弄于股掌的屈辱与……劫后余生的冰冷!他看着林霄那张年轻却带着恶魔般笑容的脸,第一次感受到了深入骨髓的寒意。这个“七少爷”,比老爷,比公主,比任何人都可怕!他不仅会杀人,更会诛心!
元宝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归于平静。他明白了林霄的意思,也认可这种处理方式——一个活着的、被完全掌控的污点证人,有时比死人更有价值。他微微颔首:“柳郎君所言……也有道理。那便依郎君之意处置。”
“多谢大人!”林霄对元宝拱了拱手,随即低头,对着眼神空洞、仿佛被抽走了灵魂的柳福,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冰冷地说道:
“柳福,你的命,我留下了。从今天起,你就是西市‘柳记’布行的掌柜了。记住,你的命,你的饭碗,都在我手里攥着。西市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你继续管着,该卖的卖,该赊的赊,该压价的压价。账目嘛……”他瞥了一眼元宝带来的账房,“我会派人‘协助’你。再敢动歪心思……”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那眼神里的寒意,让柳福如坠冰窟。
柳福猛地一哆嗦,如同被鞭子抽打,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身力气,对着林霄“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声音嘶哑、带着哭腔:“谢……谢七少爷不杀之恩!老奴……老奴一定尽心竭力,管好西市!绝不敢再有二心!”他的额头磕破了皮,渗出血迹,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一种扭曲的感激——那是溺水者对递来一根稻草之人的感激,哪怕那稻草上沾满了毒药。
这一幕,看得旁边的柳文远眼皮直跳,心底寒气直冒!这妖孽……好狠的手段!好深的心机!他不仅饶了柳福,还把他变成了自己的一条狗!牢牢钉在了西市这个烂摊子上!这是在警告他柳文远吗?!
“姐夫,”林霄仿佛才看到柳文远,脸上又挂起那副人畜无害的笑容,“柳福这边处理好了。咱们‘霓裳阁’的选址,您找得怎么样了?东市临街的旺铺,可不好找啊,银子……得备足!”
柳文远看着林霄那张笑脸,再看着地上如同死狗般、对林霄磕头谢恩的柳福,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悸和翻涌的怒意,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在……在找了!银子……银子不是问题!”他几乎是咬着后槽牙说出这句话。他知道,柳家的血,要被这妖孽一口一口,吸干了!
林霄满意地点点头,拍了拍柳文远的肩膀(柳文远下意识地一哆嗦),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晚饭吃什么:
“那就好!姐夫,抓紧点!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咱们的‘霓裳帝国’,还等着开张呢!哦,对了,”他像是想起什么,对着刚刚挣扎着爬起来的柳福,随意地吩咐道,“柳掌柜,西市库房角落里那几匹发霉的绸布,处理掉吧,看着碍眼。怎么处理?嗯……半卖半送,或者当抹布都行,你看着办。这叫……清理‘不良资产’,优化‘库存结构’!”
柳福佝偻着腰,脸上还带着血污和泪痕,闻言连忙躬身,声音卑微到了尘埃里:“是!是!老奴明白!老奴这就去办!这就去优化……优化库存!”
看着曾经趾高气扬、对自己呼来喝去的柳福,如今像条老狗般在林霄面前摇尾乞怜,柳文远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憋屈和寒意笼罩全身。他看着林霄哼着不成调的曲子(依稀是“今天是个好日子”),大摇大摆地走出账房的背影,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深深嵌进肉里。
“柳七郎……”柳文远眼中闪烁着怨毒的光芒,低声嘶吼,“你别得意太早!我柳家的东西,不是那么好拿的!霓裳阁……哼!咱们走着瞧!”
而角落里,刚刚“死里逃生”的柳福,在无人注意的阴影里,缓缓抬起头,那双浑浊的老眼中,恐惧依旧,但深处,却悄然燃起了一丝极其微弱、极其复杂的火焰——那是对林霄深入骨髓的畏惧,是劫后余生的恍惚,更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扭曲的归属感?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柳文远的怨毒。他知道,从今往后,他的命,只属于那个看似嬉笑怒骂、实则心狠手辣的“七少爷”了。
林霄走出布行,抬头看了看长安城灰蒙蒙的天空,心情大好。他吹了声口哨,低声哼起前世KTV里某位网络歌手的成名曲:
“出卖我的爱,逼着我离开,最后知道真相的我眼泪掉下来……哦,不对,是‘利用我的才,逼着你掏钱,最后知道真相的你眼泪掉下来’!嘿嘿,柳家,好戏……才刚开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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