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风波(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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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刀疤一行人的骡马声彻底消失在长安城喧嚣的暮色里,带走了柳玉润的棺材本,也带走了霓裳阁最后的、孤注一掷的希望。林霄(柳七爷)站在三楼的窗前,背影凝固如石雕,直到最后一缕橘红的夕阳被深沉的靛蓝吞没,华灯初上,将这座恢弘帝都点缀成一片璀璨星河。

他缓缓关上窗户,隔绝了外界的灯火与喧嚣。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烛火在灯罩内跳跃,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映照着林霄脸上那副如同焊上去的、无懈可击的沉稳面具。然而,在这份刻意维持的平静之下,是如同岩浆般翻涌的焦虑和沉重的压力。

**三天。**

这两个字如同无形的秒针,在他脑海里疯狂转动,每一次滴答都敲击在紧绷的神经上。千里之外的泉州,此刻正上演着怎样的惊心动魄?刀疤他们能否在官道驿站与隐秘小路间找到最安全的平衡点?王三面对“独眼龙”的贪婪,能否稳住局面?那笔足以让任何人疯狂的巨款,能否安然无恙地送达?任何一个环节的微小偏差,都可能导致满盘皆输!

林霄没有坐下,他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孤狼,在不算宽敞的账房内无声地踱步。脚步很轻,落在地板上几乎没有声音,只有衣袂摩擦的细微声响,显示着他内心的不平静。他的目光扫过桌案上王三带回来的那几块珍贵的布样,手指无意识地抚过那块带着粼粼波光的“月晕绡”碎片,触感冰凉滑腻,却像烙铁般烫手。这是希望,也是悬在头顶的利刃。

楼下,霓裳阁的“正常营业”透着一股强撑的虚假繁荣。伙计们的笑容有些僵硬,介绍布料时声音也少了几分底气。前来“瞻仰”的顾客,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那几匹孤零零陈列的“玉生烟”和三大系列样品,窃窃私语中夹杂着对“原料危机”的猜测。虽然昨日的污名被洗刷,但顶级布料即将断供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在长安城的上流圈子悄然流传。预约登记的簿子上,新添的名字寥寥无几。无形的压力,弥漫在霓裳阁的每一个角落。

“七爷,”账房先生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脸上带着熬夜的疲惫和更深的忧虑,将一份新的账目简报放在桌角,“这是今日的流水……还有,柳承志名下那几家绸缎铺,掌柜伙计依旧避而不见,铺门紧锁。派去的护卫队……和几个赖着不走的柳承志心腹佃户起了冲突,动了手,伤了两个兄弟,对方也躺下三个。已经报官了,县衙那边……态度暧昧,说要‘详查’。”

林霄停下脚步,拿起简报扫了一眼。流水数字刺眼地低。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受伤的兄弟,请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赏钱加倍。县衙那边……让管事备几份‘清平调’素纱,连同我的名帖送去,就说柳家内部整顿,惊扰地方,聊表歉意。”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谈论天气。

“是,七爷。”账房先生看着林霄那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定,心中稍安,却又涌起更深的敬佩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寒意。这位七爷的心志,简直坚如磐石。

账房刚退下,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一股浓郁的葱油饼香气就涌了进来。柳玉润庞大的身躯挤进房间,她手里捏着半张饼,脸上带着烦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

“柳七!有信儿了吗?”她声音洪亮,但眼神却紧紧盯着林霄,试图从他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变化。

“才第一日,娘子莫急。”林霄转过身,脸上露出一抹温和而令人心安的笑容,顺手从柳玉润手里接过那半张被她捏得有些变形的葱油饼,自然地咬了一口,“刀疤他们脚程快,又有好马,此刻怕是已过蓝田。王三在泉州是地头蛇,稳住几天不成问题。安心。”

他嚼着饼,动作从容,仿佛在品尝珍馐美味,而不是在咀嚼巨大的压力。“倒是家里,还要辛苦娘子坐镇。柳承志那些爪牙,不过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娘子只需让护卫队守住咱们的底线,该抓的抓,该送的送。至于那些铺面田庄……暂时关着也无妨,等泉州那边尘埃落定,腾出手来,再慢慢收拾。”

柳玉润看着林霄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听着他条理清晰的分析,心头的烦躁莫名消散了大半。她粗声粗气地“哼”了一声:“老娘知道!就是……就是这心里没着没落的!那钱……可是老娘攒了大半辈子的!”

“放心,”林霄将最后一口饼咽下,笑容依旧,“娘子的养老钱,只会变成金山银山回来。到时候,别说买铺子砸着玩,娘子就是想买下半个长安城砸着听响,我也给你想办法。”

“呸!油嘴滑舌!”柳玉润被他逗乐了,圆盘大脸上横肉挤出一丝笑意,但随即又绷起脸,“记住你的话!要是办砸了……”她做了个捏拳的手势,威胁意味十足。

林霄笑着点头,目光却越过柳玉润的肩膀,投向了窗外沉沉的夜色。长安城的灯火璀璨依旧,但在那繁华的光影之下,无数暗流正悄然涌动。

**长安布业行会。**

昔日会长陈万年的别院废墟仍在冒着缕缕青烟。在一处隐秘的私宅内,锦云庄的胡大掌柜和万彩坊的孙东家相对而坐,脸色阴沉。桌上摆着几份关于霓裳阁门口“鬼眼刘”当众认罪、柳承志被扭送官府的简报。

“柳七郎……好狠的手段!”胡大掌柜捻着山羊胡,眼中闪烁着忌惮和后怕,“陈万年栽了,柳承志也完了。这柳七郎,比他那赘婿老子狠多了!”

“狠?我看是亡命之徒!”孙东家冷哼一声,眼中却难掩惧色,“他这是杀鸡儆猴!断了原料,就烧你房子!污他名声,就让你身败名裂!跟他硬碰硬……值不值?”

两人沉默片刻,空气凝重。霓裳阁的崛起,挤压的是所有人的利益。但柳七郎展现出的狠辣和手腕,让他们心惊胆战。那把烧红陈万年的火,仿佛也烧在了他们心头。

“再等等看……”胡大掌柜最终低声开口,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泉州那边……还没消息。听说柳七郎派人去了。黑蛟帮的‘独眼龙’,可不是善茬。柳七郎的钱,能不能送到,送到了能不能变成布运回来……还是两说。若是那边也栽了……”他后面的话没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

**玉真观。**

清幽的静室内,檀香袅袅。玉真公主凭窗而立,望着窗外庭院中一株在夜风中摇曳的玉兰。她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白玉佩,清冷的眸光映着月色,深不见底。

一个身着玄色劲装的侍从无声地出现在她身后,低声道:“殿下,霓裳阁柳七郎,已派人携重金奔赴泉州,意图打通‘黑蛟帮’的野路子,购‘月晕绡’以解燃眉之急。带队的是他手下心腹刀疤,十名护卫,三辆骡车,二十匹川马,伪装成运送‘文房贡品’往洛阳的商队。泉州方面,王三与‘独眼龙’约定三日期限。”

玉真公主指尖摩挲着玉佩,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重金?野路子?黑蛟帮?”她声音清泠,如同玉磬轻击,“柳七郎,果然是不走寻常路。这步棋,险之又险。”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南方无垠的夜空,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看到泉州港的惊涛骇浪。

“派人……盯着泉州。非必要,不插手。”她缓缓道,“本宫倒要看看,他这‘商贾之道’,能否在这绝境之中,再辟出一条生路来。还有……查清楚,陈万年那把火,是谁点的。”

**城西某处荒废的寺庙。**

残破的佛像在月光下投下狰狞的阴影。一个浑身裹在黑色斗篷里的身影,如同融入黑暗的幽灵,静静地伫立在布满灰尘的供桌前。

“大人,霓裳阁的钱,已经上路了。泉州那边,‘独眼龙’已经收到了风声,胃口……很大。”一个低哑的声音在角落响起,如同夜枭低鸣。

黑影沉默片刻,斗篷下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带着一丝戏谑和冰冷的算计。

“胃口大?好啊。撑死他,岂不更好?”声音经过伪装,雌雄莫辨,“继续盯着。长安这边……给柳七郎找点‘乐子’。他太‘静’了,静得让人不舒服。柳承志留下的那些烂账,那些堵门的债主……该动一动了。还有,那个丢了孩子的‘苦主’,也该再出来哭一哭了。水,要搅浑。”

“是!”

黑影挥了挥手,角落里的声音如同鬼魅般消失。破庙内重归死寂,只有月光无声地流淌,照亮供桌上厚厚的灰尘,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长安城的夜,在表面的繁华与霓裳阁强撑的平静下,暗流涌动,杀机四伏。各方势力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在那条通往泉州、承载着林霄最后希望的千里之路上。

林霄依旧站在三楼的窗边,没有点灯。他隐在黑暗中,看着楼下街道上渐次稀疏的行人,看着远处玉真观方向隐约的灯火,也看着城西那片被大火烧焦的天空在夜色中模糊的轮廓。

他脸上的沉稳面具依旧无懈可击,只有那双在黑暗中闪烁着幽光的眼眸深处,泄露出一丝属于猎食者的警觉与凝重。

**第一天,过去了。**

**距离泉州的消息,还有两天。**

**距离原料耗尽,不足半月。**

**而风暴,从未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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