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破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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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下……”

林霄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被命运反复捶打后的疲惫和孤注一掷的狠劲。他没有立刻辩解,反而在玉真公主那洞穿一切的目光下,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站起身。湿透的粗麻衣贴在身上,冰冷刺骨,更衬得他此刻的脊背挺得异常僵硬。

他没有看跪在地上表演的柳承福,也没有看周围那些或鄙夷或猜忌的目光。他的视线,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死死地钉在柳承福那张因“悲愤”而扭曲、此刻却因他起身而闪过一丝惊疑的富态脸上。

“岳父大人,”林霄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柳承福粗重的喘息,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平静下是汹涌的暗流,“您说我,不学无术,读书不成,经商无术?”

他向前走了一步,脚步有些虚浮,劣酒和御酒的混合后劲开始上涌,但他的眼神却亮得吓人,像烧着两团幽火。

“那好,”林霄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带着浓浓的自嘲和一种豁出去的疯狂,“既然殿下在此,正好做个见证。我这个您口中的废物、柳家的耻辱,今日,就当着您的面,问您几个……‘经商无术’的问题!”

他猛地抬手,指向窗外西市的方向,动作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决绝:

“柳氏布行,在长安西市经营二十余载,以‘柳记’为号。敢问岳父大人,您这‘柳记’二字,与东市‘张记’、‘王记’、南市‘李记’布行,有何不同?除了门口那块牌子,您的布,比别人家的更软?更韧?颜色更鲜亮?还是说,您‘柳记’的名头,能让长安城的贵妇小姐们,心甘情愿多掏三成的钱?”

“轰!”

此言一出,如同在滚油里泼了一瓢冷水!整个二楼瞬间炸开了锅!

“狂妄!竟敢如此质问其尊长!”

“大逆不道!简直反了天了!”

“这……这问的是什么话?布行不都这样吗?”

“嘶……好像……好像有点道理?柳记的布,确实跟张记王记的差不多啊……”

“大胆!”柳承福气得眼前发黑,差点背过气去,指着林霄的手指抖得像风中的枯叶,“孽障!你……你懂什么经营?!祖宗传下的字号,岂容你……”

“字号?祖宗传下?”林霄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尖刻的嘲讽,“祖宗传下的,就是让您守着这块‘柳记’的招牌,跟满大街的‘张记’、‘王记’、‘李记’挤在西市一条街上,靠压价、靠赊欠、靠给管事伙计画大饼来抢那点蝇头小利?然后,再把生意做不起来的屎盆子,全扣在我这个‘经商无术’的赘婿头上?!”

他越说越快,语速如同连珠炮,那些属于前世顶级KTV少爷、在酒桌上听惯了各种商业吹嘘和营销套路的碎片记忆,混合着原主柳七郎在布行角落里看到的、听到的种种积弊,如同火山般喷发出来!此刻的他,根本不是在“讲道理”,更像是在用最尖刻、最市井的语言,把柳承福那层“成功商人”的遮羞布狠狠撕开!

“好!就算字号是祖宗传的!那我再问您!”林霄猛地一拍自己湿漉漉的胸口,发出“啪”的一声闷响,“您柳记布行,最大的主顾是谁?是东市那些真正舍得花钱的贵人府邸?还是西市那些斤斤计较、为了一文钱能磨半天的贩夫走卒?您把最好的锦缎绫罗,摆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吃灰,却把那些染得花里胡哨、洗两水就掉色的便宜货堆在门口招揽穷客!这叫会做生意?!这叫守着金山要饭!”

“您知道长安城的贵人们现在喜欢什么颜色?流行什么纹样?是喜欢胡风浓烈的联珠纹,还是江南水乡的缠枝莲?您知道今年宫里采买,偏好哪种料子?是轻薄的吴绫,还是厚实的蜀锦?您不知道!您只知道盯着库房里那些压了三年卖不出去的陈货发愁!然后怪伙计不卖力,怪我这个赘婿晦气!”

“还有!”林霄根本不给柳承福喘息的机会,也仿佛忘记了身边还坐着一位能决定他生死的公主,他此刻完全沉浸在对柳家布行积弊的疯狂控诉和对自身冤屈的发泄之中,“您那些所谓的‘得力’管事!柳福!”他猛地指向脸色煞白的柳福,“他负责采买丝线染料,报上来的价格,比市价高出三成!您查过吗?他经手的账目,一笔糊涂账!您看过吗?您没看过!您只信他这张能把死的说成活的嘴!因为他会拍您马屁!会帮您一起骂我这个‘废物’!”

“您把真正懂行的老掌柜挤兑走,就因为人家说了几句实话!您提拔上来的,全是柳福这种只会溜须拍马、中饱私囊的蠹虫!柳家布行,不是败在我这个‘废物’赘婿手里!是败在您老眼昏花、用人不明、墨守成规、鼠目寸光上!您才是那个最大的‘经商无术’!”

林霄吼完最后一句,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额头上青筋暴跳,汗水混合着未干的河水从鬓角流下。整个旗亭酒楼二楼,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比李白摔杯、比玉真公主现身时,更加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番石破天惊、直指核心、甚至是大逆不道的控诉惊呆了!

柳承福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瘫软在地上,脸色由铁青转为死灰,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柳霄(林霄)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最隐秘、最不愿承认的痛处!他引以为傲的“柳记”基业,他自诩精明的经营之道,他倚重的管事……在这个他视为废物的赘婿口中,竟被剖析得如此赤裸裸、如此不堪!巨大的羞辱和一种被彻底看穿的恐惧,让他几乎窒息!

柳福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老爷!冤枉啊!他……他血口喷人!他疯了!他……”

柳文远站在人群中,脸色煞白,看着状若疯魔的林霄,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这个一直被他踩在脚下的废物姐夫,怎么会……怎么会变得如此可怕?!

李白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酒液微微荡漾。他那双阅尽世情的醉眼里,此刻充满了震惊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这番关于商贾之道的犀利剖析,其直指本质、切中要害的程度,竟丝毫不亚于他刚才那首惊世之诗!市井俚语,竟能如此深刻地剥开一个商贾世家的积弊?这个年轻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玉真公主静静地坐着,自始至终没有打断林霄那近乎咆哮的控诉。她那双清亮的眼眸深处,此刻却翻涌着远比表面平静更加剧烈的波澜!她本以为这个年轻人身上最大的谜团是那首诗,是那句“KTV”。没想到,他竟能在瞬息之间,将矛头转向他最危险的指控者,并且以如此犀利、如此市井、却又如此直指核心的方式,将柳家布行积弊剖析得淋漓尽致!

这哪里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废物赘婿?这分明是一头被逼到绝境后,亮出獠牙的孤狼!其眼光之毒辣,言辞之锋利,对商贾之道的理解之深刻,甚至远超许多所谓的“商贾奇才”!更可怕的是,他竟敢在公主面前,如此毫不留情地撕碎他岳父的颜面!这份胆魄,这份狠劲……

玉真公主的目光,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带上了浓厚的兴趣,如同发现了稀世珍宝。她纤细的手指在青玉杯壁上轻轻敲击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微响,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回这位掌控着局面的公主身上。

玉真公主没有看瘫软在地的柳承福,也没有看磕头不止的柳福。她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探照灯,再次落在喘着粗气、眼神却依旧倔强凶狠的林霄身上。她的唇角,缓缓勾起一个极其细微、却足以让所有人心头一凛的弧度。

“柳七郎,”她的声音恢复了清泠,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压,“你方才所言,柳氏布行积弊甚深,墨守成规,鼠目寸光……可有实证?”她顿了顿,语气陡然一转,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玩味,“还是说,你空有这番惊人之论,却也只是……纸上谈兵?”

这话如同一盆冰水,瞬间浇醒了陷入疯狂控诉状态的林霄!

实证?纸上谈兵?

玉真公主这是在逼他!逼他拿出真东西!逼他证明自己不仅仅是个会骂街的疯子!刚才那番痛快淋漓的控诉,固然撕碎了柳承福的遮羞布,但如果他拿不出改变现状的办法,那么这一切,在公主眼中,很可能就真的变成了一个废物赘婿的疯言疯语,甚至是临死前的胡乱攀咬!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湿冷的后背。

他猛地看向玉真公主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大手攥紧。他知道,自己真正决定生死的时刻,到了。不是靠一首偷来的诗,不是靠一番激烈的控诉,而是要靠……真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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