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密得像筛豆子,天地混沌成白幕,废弃驿站的破木窗被风拍得哐当响。
沈昭攥着斗篷下摆的手紧了紧——小虎刚抹着满脸冰碴冲进来时,他正盯着灶膛里将熄的火,火星子一跳一跳,像极了前世师弟递参汤时,袖角下若隐若现的银瓶反光。
“公子!”小虎的羊皮靴在泥地上蹭出两道雪水痕,“存的干饼只够吃两顿,马厩的马全惊了,现在连个报信的活口都没剩!”他喉结滚动,指节捏得发白,“方才去查马厩,雪堆里有半截断绳——像是被人用刀割断的。”
沈昭的睫毛结了层薄霜。
他望着窗外被雪压弯的老松,松针上的积雪簌簌往下落,突然想起汪藏海白天说的“李明轩要的是坏风水”。
坏风水的前提,是让云顶天宫的督造者死得不明不白。
而此刻,困在这与世隔绝的驿站里,物资断绝、无马可逃...
“这是给刺客清场。”他突然开口,声音像淬了冰的刀,“暴风雪能盖住动静,物资短缺能乱人心,马逃了能断我们的退路——他们要今夜动手。”
话音未落,驿站后方传来“咔嚓”一声,像是积雪压断了枯枝,却又混着点金属刮擦的细响。
沈昭瞳孔微缩——那不是自然崩落的雪块,是刀鞘擦过岩壁的声音。
“老猎人!”他转身吼了一嗓子。
老猎人从柴堆后钻出来,猎枪已经上了膛,枪管在雪光里泛着冷铁的光:“小先生,俺早备着了。”
“用干草拌火油堆在东墙根。”沈昭指节敲了敲灶台,“点着了,让烟往屋顶冒。他们要瞧着咱们乱作一团,才会急着冲进来。”他又转向小虎,“拿所有能堵门的东西:石磨、木柜、冻硬的草席——把前后门封死,但留条缝。”
小虎抹了把脸上的雪,抄起墙角的石磨就往门口拖,石磨碾过地面的声响混着风声,倒真像屋内乱作一团。
老猎人蹲在东墙根划火折子,干草“轰”地窜起半人高的火苗,浓烟裹着焦糊味往天上涌,在雪幕里扯出条灰黑的带子。
“跟我上屋顶。”沈昭拽了拽小虎的衣领,踩着老猎人搭的木梯往上爬。
积雪在脚下吱呀作响,他摸到怀里的机关图谱,那是今早刚在驿站旧址的主屋梁上签到获得的《回音钟·听风篇》——此刻正烫得他心口发疼。
“把冰锥插在屋檐下。”他解下腰间的短刀,在檐角的冰棱上一敲,拇指粗的冰锥“当啷”坠地,“尖朝下,等他们翻院墙时,推雪块砸下去。”又从怀里摸出个铜铃铛大小的机关,“这是回音钟,贴在墙缝里,能听见三十步内的脚步声。”
小虎的手冻得通红,却把冰锥攥得稳稳的:“公子,您说他们会从哪边进?”
“后门。”沈昭盯着西墙根那丛被雪压矮的灌木,那里的雪面有不自然的褶皱,“前门锁得太死,他们急着冲,肯定挑看着好进的。”
午夜的风突然转了向。
沈昭贴在瓦面上的耳朵动了动——回音钟的铜簧在震动,像极了心跳。
他碰了碰小虎的手背,指向院墙外那棵老槐树。
树影里晃过五道黑影,最前面的那个抬了抬手臂,月光映出刀刃的冷光。
“来了。”他的声音轻得像雪落。
刺客们显然被浓烟骗了。
带头的矮个子踹了后门一脚,木门“吱呀”裂开条缝,他骂了句“娘的”,反手抽出短刀就要撬门。
可门刚被撬开半尺,里面突然“哗啦啦”滚出一串铁链——那是沈昭用马厩的断绳缠了铁蒺藜,此刻正顺着门缝扫过来,直接勾住了矮个子的脚踝。
“有诈——”他喊到一半,冰锥“噗”地扎进他脚面。
沈昭在屋顶推了把积雪,半人高的雪块裹着冰锥砸下来,另外两个刺客被砸得踉跄,后背正好撞在院墙上的冰刺陷阱里,冰刺穿透棉袄,钉在墙上动弹不得。
剩下两个反应快的,刚要往回跑,却被小虎从屋顶甩下的网兜罩住。
网绳是用晒硬的牛皮筋编的,越挣越紧,转眼间就把人捆成了粽子。
“公子!制住了!”小虎扯着网绳往下爬,呼出的白气在眉梢凝成霜。
沈昭踩着积雪跳下来,短刀挑开刺客脸上的黑巾。
五张生面孔,左脸颊都有道月牙形的疤痕——他认得这标记,是京中暗卫营的“月痕”,但暗卫营只听皇帝调遣......
“搜身。”他对小虎抬了抬下巴。
小虎翻出几把淬毒的短刀,刀鞘内侧刻着“李”字——却被人用刀刮得只剩半道笔画。
沈昭的指腹擦过那道刮痕,突然想起白天汪藏海说的“京里的动静”。
他蹲下来,用刀尖挑起刺客的下巴:“谁派你来的?”
刺客咬碎了嘴里的东西,血沫混着黑汁从嘴角淌出来。
沈昭猛地站起身,刀尖扎进泥地,溅起的雪水打湿了裤脚。
他望着远处被雪覆盖的山路,那里的雪层泛着不自然的青灰色——像是有人刚踩过。
“把他们捆在柴房。”他对小虎说,声音里裹着冰碴,“天亮后,我要知道他们嘴里的毒,和前世那碗参汤里的,是不是同一种。”
沈昭的刀尖挑开第五个刺客的袖口时,冻硬的粗布发出细碎的撕裂声。
月光从破窗漏进来,照在那抹金线绣就的“马”字上——针脚走的是苏绣缠针,边缘还留着半枚靛蓝染渍。
他的指腹刚触到那抹金线,后颈就泛起凉意。
三个月前在伐木场,他曾从暗桩下挖出个铜铃,铃身上也錾着同样的“马”字。
当时老猎人说,这是二十年前马匪“铁蹄马三”的标记,那伙人专劫皇陵贡物,后来被汪藏海设计困在长白山冰窟里,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公子?”小虎蹲在旁边搓手,哈出的白气糊在刺客青灰的脸上,“这绣工...像不像马三那老东西的?”
沈昭没答话。
他想起三天前在云顶天宫工地,李明轩笑着递来的那盏茶。
茶盏边沿沾着靛蓝染渍,和这袖口的痕迹一模一样。
原来不是巧合——马三根本没死,李明轩早把这伙残党收作暗桩,连汪藏海都以为马匪灭了,所以工程防御图里没标冰窟那条密道。
“去营地。”他突然扯下自己的斗篷扔给小虎,“骑我的乌骓——它认主,就算惊了也只听你哨声。”
小虎愣了:“那公子你...”
“我和老猎人守着俘虏。”沈昭弯腰捡起地上的短刀,刀锋在火塘里燎了燎,“你天亮前必须赶到,告诉师父两件事:第一,冰窟密道没封死;第二,工地伙房的靛蓝染料,该查查来源了。”
老猎人蹲在门口往瓦罐里倒炭灰,听见“靛蓝”二字,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小先生是说,他们往面里掺迷药?上回俺喝了碗粥,困得连猎枪都拿不稳!”
沈昭没接话。
他抓起老猎人手里的瓦罐,往门外雪地上撒了把混着霜凝水的炭灰。
灰末落在雪面,很快结出层晶亮的薄冰:“月光一照,有人踩过就会反光。”他指了指东墙根那丛灌木,“你守左边,我守右边,每半个时辰换一次。”
老猎人摸出烟袋锅子敲了敲瓦罐:“中,俺这把老骨头还能熬。”
风雪不知何时弱了。
沈昭靠在门框上,望着天上渐薄的云。
月亮像块擦干净的银盘,把预警线照得明晃晃的。
远处突然传来声号角,像是从冰窟方向吹过来的,尾音被风扯得支离破碎。
“要变天了。”老猎人蹲在他脚边,烟锅里的火星子一明一暗,“这号角声...像当年马三攻山寨时吹的。”
沈昭没应声。
他摸出怀里的拓片残页,“龙脉归元,九星连珠”八个字在月光下泛着青。
残页边缘有道裂痕,露出底下若隐若现的刻痕——像是“玄玉”二字的上半部分。
他突然想起汪藏海书房里那方玄玉镇纸,镇纸底部也有类似的纹路。
“老丈。”他把拓片收进衣襟,“等小虎回来,你带他去冰窟。记得——”他盯着老猎人的眼睛,“不管看见什么,都别碰石壁上的青藤。”
老猎人重重点头。
东方的天际泛起鱼肚白,沈昭望着雪地上那五团黑影,突然想起前世师弟毒发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师兄,你总说机关能困人,可人心才是最厉害的机关。”
此刻,预警线上的薄冰正闪着冷光,像无数双眼睛。
他摸了摸腰间的机关匣,里面装着今早签到得到的《冰棱弩图》。
云顶天宫的砖还没砌到三层,可有些东西,已经该提前埋进地基了。
(残页裂痕处的“玄玉”二字在晨光中若隐若现,山风卷着雪粒掠过驿站,远处冰窟方向传来石块滚落的闷响——那声音,像极了某座封了二十年的石门,正在缓缓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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