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飞逝,我们的车缓缓停在了木槿路48号前。和52号隔街相望。我坐在副驾驶座上,母亲负责开车。或许她以为我已想通,竟执意要一同前来。我无奈应允,坐在车上,身体仿佛被沉重的枷锁束缚,并非是着装多么正式——母亲虽将我打扮得西装革履,但那肩宽其实并不贴合我的身形——而是这种身不由己的感觉让我压抑。四周的人们皆这般装扮,让我产生了一种融入其中的短暂错觉。
上院区的街道独具韵味,四通八达的道路几乎皆以花名命名,玫瑰街、月季街、牡丹街等等,宛如一座繁花似锦的迷宫。我们停车之处正对着一所学校,校内青春的脚步声此起彼伏,似在奏响一曲活力的乐章。一辆辆豪车整齐地停在学校门口。
与之相比,我们的车显得格格不入,宛如突兀的闯入者,刺痛着我的双眼。尽管我与他们皆无过错,可这种对比仍让我心生不安。铃声乍响,那青春的脚步便从校园踏入社会的舞台。他们有的在走廊上匆匆擦肩而过,有的关系微妙,是朋友的朋友?亦或是彼此不知姓名的陌生同学?面对这般场景,我茫然无措,因为学校于我而言,向来是个充满紧张氛围的地方。那些长久留存于记忆深处的过往,虽已渐渐褪色,却依旧拥有足以撼动我每一岁年华的强大力量,能让我原本相对松弛的神经瞬间紧绷。
“哥哥,你能帮我一个忙吗?”我刚下车,一个孩子拦住了我说道。母亲也看到了这一幕,可她却没吭声。
“什么忙?”我问道。
“帮我画一下这个,只要一点点就好了。”孩子举起手中的纸和笔。
“我不会画画。”我有些为难地回应。
“没关系的,我相信哥哥可以的,就画一个小人,然后写一句现在的心情就好了。没有人愿意帮忙。哥哥,你愿不愿意?”她的眼神中透露出期待,不过说话时还是犹豫了一下,脸上的尴尬从她握笔的姿势中展露无遗。
“啊……”我陷入了犹豫,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拒绝。
“你就画吧,真没用,画个画看把你难的。”母亲在一旁催促道。
“哥哥,你最棒了,加油。要不是你,今天这个作业就完不成了,我实在不理解为什么老师要布置一个这样的作业,要陌生人来画画,可不是为难我吗。”孩子撅着嘴抱怨道。
是啊,这不是为难我吗?老师为难她,她为难我,难道我又要去为难下一个人?生活似乎总是被这种为难所包裹,我们仿佛置身于泡泡糖中,既黏糊又迷茫。可我又觉得自己必须做出这个积极的举动,不然,这份为难或许就会落到某个比我更抗拒社交的人身上。
我看着她那充满期待的眼神,缓缓拿起笔,在她递给我的纸上慢慢画着。
“哎呀,画错了。”我懊恼地说道,“都怪我都怪我。”我连忙自责。因为我心里想着梁婷的事情。
“你看看你,什么都搞不好。”母亲在一旁数落着。
孩子看了母亲一眼,眼里投射出一种我从未敢对母亲有过的眼光,那是鄙夷不屑的目光,仿佛在说:我又没问你。
我看到了这一幕,却也没吭声,她的眼睛转过来看着我。
“没事,哥哥。你肯画就已经很好了。而且怎么知道就是个错误呢。”说完,她拿起笔把我多画的一笔直接变成了一颗小爱心。母亲看着她,我从背后感受到了母亲的注视,一股子凉意从背后袭来,后来我才知道那是风。是啊,我连眼光和风的力量都分不清,又怎能去完成社会对我的那些期待呢?
“你看,这样就好啦,谢谢哥哥。哥哥以后也要开心哦。我先走了。”她说完拿着刚刚那张画纸蹦蹦跳跳地走了。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但也只是个模糊的轮廓。我看着她一点点走远,那背影像极了以前的我的青春。如果可以,我想我当年应该也会这样自信和可爱吧。
“52号也在那边,走吧。”母亲的话如同一记鞭子,将我从沉思中抽打回现实。
“哦。好。”我木然地应道。
52号是一个巨大的饭店。饭店的外观设计模仿了欧洲古典建筑,厚重的石墙给人一种庄严之感,高耸的柱廊彰显出大气。门前宽阔的台阶两侧,摆放着精心修剪成各种形状的灌木,装饰性的喷泉潺潺作响,似在热情迎接着每一位来宾。我们站在门口,我有些恍惚,而母亲却仿佛对这里毫无波澜。
我们穿过沉重的木门,映入眼帘的是宽敞的入口大厅。地面铺设着光洁的大理石,中央那块巨大的圆形图案格外引人注目,四周以几何图形对称排列,精美绝伦。大厅中央悬挂着一盏巨大的水晶吊灯。椅子上覆盖着与窗帘相呼应的天鹅绒,触感柔软,坐上去舒适而奢华。墙壁上挂着大幅的古典油画,描绘着历史人物或风景。
服务人员身着整洁的制服,他们训练有素,举止优雅大方,时刻准备着为顾客提供无微不至的服务。他们轻盈地穿梭于餐桌之间,确保每位顾客的需求都能得到及时的满足。
“你好,请问有预约吗?”服务台的工作人员礼貌地问道。
“梁婷。”母亲抢先一步回答,那语气仿佛是她自己的女儿定的房间一样,她的不慌不忙让我的自卑不断升腾。不过,我暗自思忖,如果我有这样一位姐姐或者妻子,我想我应该会很有压力吧。
“哦,在这里,请跟我来。”工作人员微笑着说道。
饭店内还设有几个私密的包间,包间之间以厚重的窗帘和精美的屏风相隔,为需要隐私的客人营造出一个安静的用餐环境。这里的每个细节都经过精心雕琢,从餐具的选择到餐巾的折叠,无不体现出饭店对完美的极致追求。
甚至连菜单都是用精美的皮革装订而成,每一页都散发着奢华的气息。我忐忑不安地坐下,目光呆滞地看着窗外闪烁的霓虹,整个人不知所措。
“咦,哥哥,是你啊。”那个孩子又活蹦乱跳地出现在我面前。
“你说的就是他啊。”梁婷身着一袭华丽的晚礼服,即便是冬天,她居然也可以这样优雅地出现在我们的桌旁。
“这是你的孩子?”母亲总是能在恰当的时候抢在我前面说话。
“是的。”梁婷微笑着回答。
我第一次看到母亲眼中闪过一丝嫌弃,这和相亲时的感觉截然不同,是一种彻头彻尾的厌恶,与她嫌弃我时的神情也不一样,她在嫌弃这个母亲的身份。可她似乎忘了,她自己也是女人,也是一位母亲,尽管她的儿子并不出色。她似乎误会了,我对眼前这个忽然闯进我生命里的女人,并没有什么感觉。
“你们点吧。今天就是出来玩的。等下吃完一起去逛逛吧。”梁婷热情地招呼道。
“妈妈,我想跟哥哥一起先出去买点东西可以吗?这里的饮料什么的都太贵了。”孩子撒娇地说道。
“可以!”母亲未经我同意便擅自应允。
“走吧。”孩子说着,小手就已经牵了过来。我本来想要抗拒,但已经被她牵住的手。已然没有办法拒绝。座位上只剩下她和我的母亲,她们似乎在交谈着什么,会争吵起来吗?我无从知晓,因为当我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再次站在了街道上。
阳光透过半开的窗帘,洒在手中那精美的青花瓷茶杯上,这一次,她喝的是茶,可能是顾及长辈吧。细腻的花纹在光影交错间若隐若现。梁婷轻轻提起茶壶,动作如同翩翩起舞的仙子,每一个细节都尽显优雅。她为母亲倒水,壶嘴微微倾斜,一道琥珀色的液体宛如灵动的丝线缓缓流出,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精准地落入杯中,点滴未溢。
随后,她轻轻放下茶壶,动作轻盈得几乎没有声响,仿佛生怕惊扰了这静谧的氛围。接着,她用食指和拇指优雅地捏起杯柄,小心翼翼地将茶杯端至鼻尖,微微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茶香混合着淡淡的花香沁人心脾。她嘴角上扬,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然后将茶杯缓缓送至唇边,小口小口地啜饮着。这一切,是我穿过饭店走廊时不经意间看到的。
站在街道上,我深切地感受到被入侵的自然是何等的难受。这规划整齐的街道,被修整得千篇一律的花枝,以及由钢筋混凝土构筑的大厦,无一不让人感到压抑。
“这里为什么都用花命名啊?”我不由自主地问出了声,声音在空气中传播,直接钻进了身旁女孩的耳朵里。
“因为花有生命力啊,而且每一条街都被精心规划,叫什么花的街道就只种植这种植物,好看得很呢。我每次都喜欢在我喜欢的花前驻足欣赏。等下我带你去看吧。”女孩兴奋地说道。
玫瑰街只种植玫瑰,月季街只种植月季。这种规则下的生命在上院区被打理得井井有条。然而,玫瑰、月季,甚至被誉为花中之王的牡丹,被困在这一个个方形的带状花坛里,就像等待被宰杀的羔羊,生命再也无法挣脱这被规划的命运。一股难过之情涌上心头,没有丝毫犹豫,如同被注入了某种毒药,迅速在全身蔓延开来。
“哥哥,你怎么了?”女孩买完东西回来,看到我痴痴地望着街道,关切地问道。
我回过神来,面对这个充满活力的年轻生命,我没有勇气说出“难过”二字。我自己不也是被生活圈养的牛马吗?自由,多么可贵的东西啊。
“我没事,刚刚沙子进眼睛里了。买好了吗?我们等下是要堆雪人吗?”我强颜欢笑地说道。
“这个雪还没有到堆雪人的程度呢。哥哥你怎么了?对了,你真的不要吗?这个可好喝了。”女孩举起手中的饮料说道。
“我就不用了,就买这一个就好了。我们分着喝就好。”我甚至违心地挤出了一丝笑容。
这个过程大约持续了十分钟,我们又回到了饭店。刚踏入饭店,我便看到母亲和梁婷正在交谈着什么,母亲脸上甚至洋溢着一种我捉摸不透的笑容。但她们在想什么,我确实没有能力去揣测每个人的心思。
我就像一个被修剪过的残次品,在这个社会里,即便经过修剪也难以焕发生机。
“吃吧。”母亲说道。
“他没怎么吃过这些东西,吃不惯的。”母亲直接替我回答。我刚刚伸出的筷子又像受惊的乌龟般缩了回来。这让我想起了高中时期的一件事。
那是学校举办作文比赛的时候。或许是因为我戴着眼镜又喜欢看闲书,总让别人误以为我作文写得很好,直到现在我也没弄明白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让人如此误解。我被班里同学“推荐”参加了比赛,也许真的是运气好,我的作文竟然被选中,还说要在全年级面前朗读。那是一篇关于受伤的文章,我记得是看着受伤后的右手写的。关于右手的事情,我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那是一场内心的动荡,关乎自我的自尊。
右手是因为一场车祸而受伤的。自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无法面对自己,总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是一个可以被随意抛弃的人。在那些漫长的日子里,我常常坐在窗台前望着窗外。尽管我和同学们住得很近。
但我们从未在路上相遇,我给出的解释是作息时间不同,可只有我自己知道,自尊在某些话出口的瞬间,就像恶魔一样向我袭来。那篇作文我写得很长,洋洋洒洒写了将近七页。虽然在外得到了某种意义上的表扬,但母亲似乎一直都是那副淡淡的样子,我甚至看不出她的情绪。我之所以深刻记得这件事,是因为她对表扬我的老师说了一句话:“他啊,还是学校教得好。”
“可是哥哥明明想吃。”那小孩子说道,“想吃就吃。别管别人。”
别管别人?母亲算是别人中的一个吗?还是说除了我以外的人都算作别人?母亲又看了小孩一眼,她又回瞪了母亲一眼。然后这场无声的较量才真正落下帷幕。
“诶,怎么说话呢。”梁婷一边急忙拉住孩子,一边轻声说道,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手指微微用力地攥着孩子的胳膊,仿佛这样就能阻止孩子说出更出格的话。她的目光在孩子和母亲之间快速地流转,眼神中既有对孩子的嗔怪,又有对母亲的些许歉意。
“你不是这么教育我的吗?”那孩子却并不领情,她仰起头,眼睛睁得大大的,直视着母亲,小脸蛋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那副倔强的模样就像一只不肯屈服的小兽。她的双手紧紧地握成小拳头,身体也不自觉地挺得笔直,似乎在为自己心中认定的“真理”据理力争。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我适时地插话道,试图打破这愈发紧张的气氛。我的声音在这剑拔弩张的氛围中显得有些微弱,就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小石子,虽然泛起了涟漪,却未能完全打破僵局。
“江文瑜。跟爸爸姓。”孩子清脆地回答,声音里还带着一丝未消的倔强。她的眼睛依然盯着母亲,像是在等待母亲的回应,又像是在向母亲示威。
“哦,好听的名字。”母亲忽然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极为动听的声音说道,那声音甜得有些发腻,与她平日里的严肃和刻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脸上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和蔼可亲,但那笑容却怎么看都有些不自然,就像戴了一张面具。
“奶奶,你刚刚为什么不让哥哥吃啊?”她瞪着圆溜溜的双眼,再次直直地看向母亲,眼神里充满了疑惑和不满。她向前迈了一小步,小小的身躯仿佛蕴含着巨大的能量,让人不敢小觑。
“我……”母亲一时语塞,嘴唇微微颤抖,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她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就像一只突然被强光照射的夜鸟,失去了往日的镇定。她的双手不自觉地交握在一起,手指不停地绞动着,这是她在极度紧张时才会有的小动作。这还是我头一次看到母亲如此无话可说,在我的记忆中,母亲总是那个能掌控局面、滔滔不绝的人,而此刻的她却像一个被缴械的士兵,狼狈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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