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祭酒胡俨,如同往常那般,在经历了一小段休憩时光后,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朝着茅厕的方向缓缓走去,准备去出恭。
他向来是个性情温和、慢条斯理之人,对待世间的诸般事务,都能以一颗宽容平和的心去看待。不管遭遇何种纷繁复杂的状况,他总能保持那份从容淡定、不慌不忙的姿态。
一切都如同往昔那般平常而有序,胡俨稳步踏入茅厕,小心翼翼地将双脚踩在茅坑里那稳稳放置的垫脚木板之上。就在此刻,他的脑海中依然萦绕着今日所研读的那一篇精彩文章。即便是置身于这并不怎么雅观的茅坑之中,他也因内心的兴致被点燃,情不自禁地低声诵读起来:“古君子立身行己,令人仰慕不置者,非……”
然而,就在这转瞬之间。
“轰……”
那突如其来的一声巨响,恰似一道划破寂静天空的惊雷,刹那间将胡俨那正在诵读的声音无情地截断。
蹲在茅坑中的胡俨,瞬间整个人犹如被施了定身咒一般,脑袋一片空白,陷入了呆滞的状态。紧接着,他仿佛一只受到极度惊吓、濒临疯狂的豪猪,猛地俯身,嘴里发出嗷嗷的叫声,同时手忙脚乱地提起自己的里裤,不顾一切、慌不择路地冲了出来。
这茅厕乃是传统样式的旱厕,蹲坑的地方与下方深深的粪坑直接相通。那一声沉闷而又巨大的爆响过后,胡俨浑身上下沾满了令人作呕的金黄色秽物,那模样狼狈到了极点,而那扑鼻而来的刺鼻恶臭更是熏得他头晕目眩、几近昏厥。
胡俨一面手忙脚乱地提着裤腰带,一面声嘶力竭地大声嚎叫:“谁,究竟是谁?”
他那充满愤怒与惊恐的声音,在这狭小而又封闭的空间里不断地回荡,带着无尽的愤怒与深深的困惑,仿佛要冲破这小小的茅厕,传向远方。
就在他话音未落之际,只见一群少年如同受惊的鸟儿一般,呼啦啦地四散逃窜。
胡俨孤零零地伫立在原地,脑海中混乱不堪,仿佛思维在这一刻完全停滞,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等到他逐渐从这极度的震惊和混乱中慢慢回过神来,开始一点一点地接受这无比残酷的现实时,这位来自永乐朝原籍江西南昌府,向来以涵养功夫著称、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此刻也再也无法抑制内心那如火山般喷涌的愤怒,忍不住破口大骂:“戳大母娘!”
……
足足沐浴清洗了一个时辰有余的胡俨,依旧是满腔怒火难以平息,气势汹汹地来到了明伦堂。他面色阴沉,将所有的学生召集于此,此刻的他眼中依然燃烧着怒火,声音严厉地怒喝道:“究竟是谁干的这等恶劣之事?”
众多少年们一个个噤若寒蝉,整个明伦堂瞬间鸦雀无声,安静得仿佛掉一根针在地上都能清晰听见。
要知道,这些可都是武将功臣的后代,讲义气乃是他们骨子里根深蒂固的信念。出卖同窗?那简直是为人所不耻的下贱行径!
张軏笔直地站立着,内心原本还禁不住充满了洋洋自得之情。毕竟,能干出如此惊天动地的大事,在他自己看来,也算是一种“壮举”,怎能不感到骄傲和自豪呢?
然而……
尽管所有人都紧闭双唇,缄默不语。
但此时,少年们的目光,却都不约而地投向了张軏。
张軏脸上原本那得意洋洋的笑容,如同被一阵狂风吹过的云朵,渐渐地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难以掩饰的慌乱与紧张。
出卖同窗?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不过,毕竟是少年,心思单纯,心里藏不住事,这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张軏下意识地开口辩解道:“恩师……不是我!”
当他这句急切而又带着几分心虚的话语脱口而出之时,胡俨的心中,不仅仅是纯粹的愤怒在熊熊燃烧,更夹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辱感。
他竟然敢如此明目张胆地试图欺骗和侮辱老夫的智商!
于是,明伦堂内骤然响起了一声如雷霆万钧般的怒吼:“诸生之中顽劣莫过尔这竖子也!”
这声音犹如滚滚天雷,仿佛要将屋顶的瓦砾都震得瑟瑟发抖,纷纷掉落下来。
胡俨这位原本以儒雅博学、温文尔雅著称的大儒出身的国子监祭酒,此刻却仿佛化身为了一名只会胡乱挥舞拳头、毫无斯文可言的粗野武夫。
张軏:“嗷呜……”
凄惨的嚎叫声瞬间响彻整个明伦堂,令人毛骨悚然。
张定藩本就是个心地善良之人,看到张軏遭受如此严厉的惩罚,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浓浓的兔死狐悲之感。
不过……凡事皆有两面性,至少在这一刻,张定藩……终于成功地迈出了至关重要的一步。
他幸运地从那个被众人视为恶贯满盈的皇亲国戚的糟糕形象中,凭借自己的不懈努力,向前跨出了一大步。如今……在众人的心目中,他的恶劣程度,已然从倒数第一降至倒数第二名。
看来只要继续保持这样积极改变的态势,南京城上下对他的看法和评价,必将逐渐发生根本性的改变,他……真的在重新做人的道路上迈出了坚实而有力的步伐!
张軏几乎被打得皮开肉绽,伤痕累累,在众少年的搀扶下,一瘸一拐、步履蹒跚地结束了这充满痛苦与折磨的一天的学习。
尽管挨了一顿痛打,可他的脸上却依旧泛着异样的红光,嘴里还不停地絮絮叨叨:“张大哥,我是不是特别的讲义气?我可是一个字都没有把大家供出来。”
张定藩翘起大拇指,由衷地赞叹道:“关云长再世,恐怕也不过如此。”
朱勇猛也如同小鸡啄米一般,连连点头,以此来表达对张軏的钦佩与赞许。
张定藩紧接着又说道:“难得我们都是如此重情重义之人,脾气相投,又都义薄云天,不如咱们几个烧黄纸,结拜为兄弟,如何?”
张軏此刻依旧一瘸一拐,身体的伤痛让他的动作显得十分迟缓。方才那番逞强的话语似乎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和倔强,实际上,他现在已经疼得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朱勇猛却是兴致勃勃,兴奋得手舞足蹈,拍手叫好:“好啊,好啊,咱们就来一场轰轰烈烈的桃园结义。”
胡俨所主持的学堂可不是每日都开课的,毕竟他身为国子监祭酒,按照既定的规矩,乃是五日教授一天的功课。
五日之后,张定藩满怀兴奋地赶到了学堂,令人意外的是,张軏和朱勇猛居然也早早地就来到了这里。朱勇猛激动得难以自抑,嗷嗷直叫:“结义,结义!”
就连张軏也跟着催促道:“胡师傅马上就要开课了,咱们得抓紧时间!”
张定藩笑吟吟地说道:“我已经带来了黄纸。”
说着,他不慌不忙地从袖筒里掏出一叠精心准备好的黄纸。
“你们谁带鸡了?”
“鸡?”朱勇猛和张軏听了,不禁面面相觑,满脸疑惑地问道:“咋还要吃鸡?”
张定藩无奈地叹了口气,耐心地解释道:“不是吃鸡,而是要杀鸡。咱们是正儿八经地结为异姓兄弟,自然要做得名正言顺,杀鸡喝了鸡血,这样才算是真正的过命的交情。”
少年人往往是最为注重仪式感的,当然,在成年人的眼中,这种仪式感或许大抵也可以被称为中二之举。
朱勇猛听了,连忙小鸡啄米似的不停点头:“定藩真是无所不知,只是咱们究竟要去哪里寻找鸡呢?”
张定藩轻咳了一声,压低声音说道:“我方才还听到了鸡叫声。”
张軏眼睛一亮,恍然大悟般地说道:“啊呀,这肯定是胡师傅养的鸡。”
胡俨身为清流之士,又身为学官,然而托太祖高皇帝朱元璋所定的规矩的福,官员们的待遇极其低微,在南京城的生活过得颇为拮据,无奈之下,只好在自家的后院里养了七只芦花鸡。
张定藩故作无奈地叹息道:“事情如此紧急,这可该如何是好?”
“可惜我现在身上的伤还没有痊愈,不然……”张軏此时也开始变得焦急起来。
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转向了朱勇猛。
朱勇猛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说道:“你们该不会是想让我去偷鸡吧!”
…………
“咯咯咯……”
伴随着一阵清脆的鸡叫声。
“啪唧”一声,手起刀落。
就在这学堂前院的墙角,那一堆杂乱的草丛之中,那只芦花鸡的脖子瞬间一歪,鲜血如注,四溅而出。
朱勇猛提着刀,龇牙咧嘴,随后将刀收起,嘴里还不停地咒骂着:“这肯定是一只母鸡,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
三人烧了黄纸,喝了鸡血,接着自然是那一套常见的结拜誓言,无非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之类的陈词滥调。
张定藩因年纪最长,自然而然地成为了长兄。
朱勇猛次之,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老二。
张軏年纪最小,无奈只能做了小弟。
等到听到梆子响起,三人赶忙急匆匆地奔向明伦堂。
胡俨今日的心情竟是格外的舒畅愉悦。
他仿佛在内心深处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升华。
毕竟,时间总是有着神奇的魔力,能够渐渐冲淡那些不美好的回忆。
诚如《尚书》中所云,有容,德乃大也。
他又如往常一般,授课之时,脸上不禁流露出那矜持而又彬彬有礼的微笑,仿佛之前所发生的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从未有过一般。
一堂课结束之后,他也懒得去深究这些少年们是否真正用心听讲了。凡事不可过于较真,万一真的深入探究下去,万一发现了什么不堪的情况呢?
于是,下课后,第一个脚底抹油、溜之大吉的恰恰正是胡俨。
又这样混过了一堂课,心情不免愈发地轻松愉快起来。
他迈着轻快的步伐回到了后宅,正准备前往书斋。
却在此时,听到一个声音传来:“来,快来。“
这正是夫人周氏的声音。
胡俨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头,他向来不太喜欢夫人这种每日大惊小怪的做派。
然而,尽管心中略有不满,他的双腿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朝着周氏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老爷,你……你……快来数数……”
胡俨的目光随即落在了鸡笼之处,他气定神闲地开始数了起来:“一、二……五、六、七……”
那个“七”字刚刚念到一半,却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般,瞬间又咽了回去。
胡俨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起来,这一次,他伸出手指,格外谨慎,生怕自己有所遗漏,继续认真地数着:“一……二……六……鸡呢,鸡呢?为何会少了一只?”
周氏开口说道:“会不会是自己走失了?”
“这怎么可能,平日里就在这院落之中,也从未走失过……”
胡俨说到这里,身躯禁不住猛地一颤,脸色瞬间变得蜡黄如纸,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他的脑海中仿佛划过一道闪电,突然想到了什么。
“是了,是了,肯定是那些个小兔崽子!”
“小兔崽子?老爷您说的莫非是那些孩子?可他们不过是些孩子啊………况且还是您的门生…”
胡俨几乎要暴跳如雷:“就因为是老夫的门生,老夫才更加觉得情况不妙。老夫身为他们的师长,自己教出来的都是些什么货色,难道心里还没点数吗?”
胡俨心疼得要命。
这哪里仅仅只是一只鸡的事情……不对,这就是一只鸡的事情,一只鸡辛辛苦苦养到这么大,那可是价值不少钱财,差不多快要抵得上胡俨好几日的俸禄了。
周氏这才恍然想起了什么,接着说道:“您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今晨的时候,有一个个头颇为高大的人,一直在后院这儿探头探脑……”
“是不是皮肤黝黑、额头上有个痦子的?”
“正是!”
胡俨捶胸顿足,气急败坏地大声叫道:“朱勇猛……不当人子!”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