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这几日淅淅沥沥地下起了一场雨,那雨丝连绵不绝,仿佛没有尽头。江南的雨,总是这般拖泥带水,犹如患了前列腺炎一般,欲下又止,下而不尽。又仿若那半遮面的羞涩妇人,扭扭捏捏,总是缺了几分干脆利落的畅快。
这雨丝飘洒在古老的街巷,浸润了青石板路,也打湿了街边的屋檐和窗棂。雨滴从屋檐上滑落,形成一串串晶莹的水珠,如同断了线的珍珠项链,不停地坠落,在地上溅起一朵朵小小的水花。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气息,带着泥土的芬芳和草木的清新。
天气也随之骤然冷了一些,寒意悄然袭来,仿佛在提醒着人们季节的变换。在东宫那边,有宦官步履匆匆,手里捧着一件精心准备的新衣,这是太子和太子妃怕张定藩不知冷热,特地命人送来的。虽说张定藩并不缺衣衫,然而他心里清楚,每逢天气变化,东宫总会赐下衣物,这其中蕴含的不仅仅是物质上的关怀,更是一种无言的提醒和关爱,是让他适时增减衣物,保重身体。
张定藩又怀着满心的期待和热情,兴冲冲地前往学堂。只是今日,当他踏入学堂的那一刻,却发现这里的情形与以往截然不同,发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巨大变化。
在胡俨宅邸的院墙外,只见一个个身着飞鱼衣的禁卫身挎长刀,威风凛凛地站立着。他们身姿挺拔,目光锐利,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那严阵以待的架势,仿佛如临大敌,让人心生敬畏和恐惧。
院墙里头,不时传出凄惨的呼叫声,那声音在寂静的氛围中显得格外刺耳和令人揪心。
张定藩从马车上下来,双脚刚一着地,两腿不自觉地一紧。他的脸上瞬间布满了骇然之色,目光惊恐地瞥向跟随而来的张三,声音颤抖着说道:“呀……难道我恩师胡俨公被抄家了吗?”
张三听到这话,吓得脸色煞白,眼睛瞪得大大的,不停地眨着,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口水,嘴唇哆嗦着,却愣是吓得不敢说出一个字来。
张定藩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内心的恐惧,孤身走进了学堂。刚一进院门,眼前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凉气,只见在前院里,十几个少年整整齐齐地跪在地上。朱勇猛的状况更是惨不忍睹,他脑袋低垂着,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竟然还有人给他戴上了沉重的木枷。那木枷套在他的脖子上,显得格外沉重,压得他几乎直不起身来。
朱勇猛一瞅见张定藩,眼中瞬间闪过一丝光亮,急切地喊道:“大哥,快跑。”
张定藩听了,身体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紧接着,又听到了一声凄厉的惨叫。这声惨叫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仿佛要穿透人的耳膜。
他定睛一看,只见有人被死死地按在木凳上,皮鞭无情地抽打在那人的身上。
张定藩仔细一看,这被抽打的不是别人,正是张軏。
张軏一面嗷嗷乱叫,声音凄惨至极,似乎已经失去了理智。他的眼神在痛苦中迷离,然而在瞥见张定藩的那一刻,还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声吼道:“大哥,大哥,你赶紧跑,他们要来打你了。”
行刑的人身穿飞鱼服,面无表情,手中的皮鞭挥舞得呼呼作响。一旁还站着一个面容冷峻的宦官,他双手抱在胸前,眼神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
张定藩此时吓得两腿不停地颤抖,仿佛筛糠一般。虽说他是两世为人,可像这般残酷肃杀的场面,却是头一次见到,实在是经验匮乏,内心的恐惧如潮水般一波一波地冲击着他的理智。
下意识地,张定藩就想转身逃跑,可刚迈出一步,他的脑海中又闪过一个念头:这个时候跑,会不会已经太晚了?只怕跑了,后果会更加凄惨,说不定会遭受更严厉的惩罚。
想到这里,他努力地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那颗狂跳不已的心平静下来。他紧闭双眼,双手握拳,在心中暗暗给自己打气,片刻之后,终于睁开眼睛,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他表现得极为乖巧,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说道:“我不跑,我认罚,我也去罚跪。”
说着,他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一般,一溜烟地就想往那跪了一地的少年中间挤过去,试图腾出一个位置。
可那宦官却是抬头看了张定藩一眼,眼神中充满了审视和疑惑,冷冷地问道:“你是何人?”
张定藩赶忙恭敬地回答:“张定藩。”
宦官听了,随即从怀中拿出一个簿子,仔细地翻了翻,然后说道:“张定藩?噢,你的奏疏写得相当不错,可见是下了功夫的,不必受罚。”
张定藩一听,顿时感觉压在心头的巨石瞬间消失,浑身轻松了不少。
就在这一瞬间,又一道鞭子狠狠地挥舞下去。
“啪……”
清脆的响声在空气中回荡,张軏发出杀猪一般的嚎叫声,那声音凄惨无比,让人毛骨悚然。
他的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喊着:“大哥,你不是说胡写的吗?”
张定藩听了,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同情和无奈,眼眶几乎要湿润了。
那宦官接着说道:“张公子既然不必受罚,今日这学堂也没有课业,还是请回吧。”
张軏也哼哼唧唧地说道:“大哥,你留在这里心里会不忍的,还是快走吧,我挺得住。”
“噢。”张定藩点点头,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一溜烟地跑了。
张軏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已经来不及,只能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
不过张軏已经来不及思考更多,很快又发出了杀猪一般的惨叫声。
……
张三一直在外焦急地看顾着马车,不时地探头探脑,向学堂里张望着,心里充满了担忧和不安。
转眼间,便看到张定藩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一般从宅邸里窜了出来。
张三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惊喜的神情,连忙快步走上前去,问道:“少爷……咋回事呀,胡师傅真被抄家啦?”
张定藩一脸沉重,眉头紧锁,说道:“事情比想象中的还要严重,我那几个兄弟怕是要折在里头了。”
张三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置信,说道:“可是少爷您……”
张定藩一脸严肃地说道:“我学业有成,自然不会受罚。”
张三听了,耷拉着脑袋,陷入了沉思,似乎脑袋在高速运转,仔细推敲着这话里是不是有其他更深层次的意思。
张定藩接着说道:“赶紧走为上策,不要在这里啰嗦了,我那兄弟被打成了那个样子,我心疼得厉害,得去给他们抓药。”
“噢。”张三愣愣地点了点头,虽然心中还有诸多疑问,但也不敢再多问,跟着张定藩上了马车。
……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近日听闻东宫太子亲眷胡作非为,皇亲国戚不得约束,猖狂至如此地步,实不像样。俺每思之,这定是东宫骄纵的缘故,太子不能管教亲眷,又怎生治理天下,今日俺下旨告诫于你,教你这太子知晓好歹,切不能再姑息罔纵,如有下次,绝不轻饶,钦哉!”
此时,在东宫里,一个宦官正扯着嗓子,声嘶力竭地高声宣读着一份来自宫中的旨意。
旨意中的言辞直白粗俗,毫无修饰,当然,其实这也一向是朱棣圣旨的风格,直来直去,毫不拐弯抹角。
太子朱高炽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表情肃穆而凝重。他仔细聆听着每一个字,脸上的神情随着旨意的宣读而变得越发紧张和惶恐。
当宦官宣读完毕后,朱高炽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知晓了,你且去复旨吧。”
那宦官听了,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说道:“殿下……”
朱高炽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宦官领命后,便匆匆离开了。
朱高炽缓缓站起身来,脸上满是无奈和忧愁,只是不停地唏嘘感叹。然后,他迈着沉重的步伐,回到了东宫的内苑。
此时,太子妃张氏早已在此等候多时,她一看到朱高炽归来,便连忙迎了上去。
朱高炽握着她的手,脸上的郁郁不乐之色丝毫未减。
张氏忧心忡忡地问道:“定藩又惹祸了?”
朱高炽沉重地点了点头,叹息道:“这一次不同以往,现在事情已经上达天听了,父皇亲自下旨责骂……哎……”
张氏一听,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眼中满是惊慌和忧虑,赶忙说道:“陛下下了旨意,难免在百官看来,这是陛下厌恶殿下的信号,若是有心之人借此落井下石,搜罗殿下其他的过失,只怕会墙倒众人推……”
一般情况下,皇帝是不会轻易如此严厉地责骂太子的,毕竟太子是储君,需要树立一定的威信,即便申饬也会十分委婉含蓄。可这一次如此不客气,只怕陛下心中对太子已经有了不满和疑虑。
朱高炽沉默了片刻,眉头紧锁,忧心忡忡地说道:“本宫这里倒是不担心,倒是定藩……那些居心叵测之人未必敢直接对本宫动手,却可能借着定藩来大做文章,这对定藩极为不利。”
张氏听了,眼眶瞬间泛红,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就如同这南京城里变幻莫测的天气一般,转瞬之间便眼里含泪,泪水如珠链一般噼里啪啦地掉落下来,哽咽着说道:“可怜我这兄弟,早年便没了爹,我这做姐姐的,嫁入了宫门,宫门森严,也没法成日看顾管教。只剩他孑然一身在外头,年纪轻轻又不能明白事理,身边只怕有不少狐朋狗友诱骗他为非作歹……”
朱高炽被这番话所触动,心中充满了怜惜和同情,连忙安慰道:“定藩本心是好的,你且不要哭泣,一切都可以从长计议。”
张氏的眼泪却没有因为这番安慰而止住,反而哭得更加伤心,她一边抽泣,一边说道:“你倒是会安慰人,可如今这局面,如何从长计议?”
说罢,她转头看向一旁的小宦官,说道:“去将我那兄弟叫来。”
于是,宦官匆匆去了。
张定藩这一次是真的受到了极大的刺激,尤其是看到张軏被打得皮开肉绽的惨状之后,心中更是涌起了一种兔死狐悲的悲凉之感。
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被人召唤到了东宫,进入内苑。
他一路脚步匆匆,心情沉重,当他走进殿内,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姐姐张氏,于是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笑嘻嘻地说道:“阿姐。”
张氏却没有给他好脸色,一脸怒容,说道:“你又做了什么坏事,我真是可怜,娘家没有依靠也就罢了,你这做兄弟的不能为我分忧,却还整日惹是生非。”
朱高炽在一旁赶忙说道:“好了,好了,莫要再责怪他了。”
张氏却不依不饶,说道:“你瞧瞧他这嬉皮笑脸的样子,哪里有半分悔改之意……哎……”说罢,便伸手擦拭眼泪,又开始啜泣起来。
张定藩最见不得姐姐哭泣,赶忙收起了笑容,一脸愧疚地耷拉着脑袋说道:“我又做错什么啦?”
张氏听了,哭得更加伤心,说道:“今日陛下下了圣旨,申饬你的姐夫,说他管教无方,还说他纵容包庇。他可是太子啊,堂堂的太子,被这般训斥,这满朝的文武官员哪一个不在看笑话呢!”
“你这傻兄弟,难道还不明白你姐夫有多为难吗?陛下对他不喜,圣驾身边又不知道有多少奸邪小人,每日挑拨是非,你看看你姐夫操心成了什么样子。”
张定藩听了,心中充满了愧疚和自责,他转头去看朱高炽。
只见朱高炽也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眼中满是疲惫和无奈,却还是强打精神说道:“我为人子,不能为君分忧,被训斥也是应当的……定藩年纪还小,罢了……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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