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年轻人,陈萍萍几乎是看着他长大的。当年那个沉默倔强的少年身影,与此刻端坐在太师椅上、平静得令人心悸的范荡,在陈萍萍的脑海中不断交叠、撕裂。
空气仿佛被抽干,粘稠而滞涩,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带着冰碴子刮过喉咙。
“蛮横!”
这无声的咆哮在陈萍萍的胸腔里反复撞击,却找不到出口。
他整个人像一尊骤然冷却的青铜古像,枯瘦的手指在轮椅扶手上绷得死紧,指节惨白,几乎要嵌进那坚硬的紫檀木中。
那双阅尽天下诡谲、深不可测的眼眸,此刻却失去了所有游刃有余的光彩,只剩下冰冷的、尖锐的审视,如同两枚烧红的铁钩,狠狠钉在范荡的脸上,仿佛要将这副年轻平静的皮囊彻底撕裂,挖出里面深藏的、令人战栗的真相。
时间在死寂中艰难爬行,每一息都拉长得像一个世纪。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干涩的摩擦声在凝滞的空气里异常刺耳,可最终,一个字也没能吐出。
所有纵横捭阖的智谋,所有翻云覆雨的手段,在这绝对力量的宣告面前,瞬间苍白如纸,碎了一地。
“陈院长?”
范荡的声音响起,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凝滞。
他微微颔首,姿态依旧如常,温顺恭敬,一丝不苟,俨然一个循规蹈矩的晚辈。
然而此刻,这“恭敬”落在陈萍萍眼中,却像淬了剧毒的蜜糖,散发着致命的甜腻和彻骨的寒意。
他再也不敢,也绝无可能,将眼前之人视作那个需要他提携照拂、可以轻易拿捏的后生了。
那层温顺的表象之下,蛰伏着足以颠覆乾坤的力量——他是大宗师!
是这方天地间,真正立于九霄之上,漠然俯瞰芸芸众生生灭的寥寥数人之一!
“后生可畏……”
陈萍萍的喉咙里,终于挤出几个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字眼。
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被命运碾过后的沙哑。
随即,那声音猛地拔高,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骤然断裂,带着一种近乎自嘲的尖锐和失控的锋芒,“当真是后生可畏啊!!”
这两声叹息,尖利而短促,如同垂死凶禽的哀鸣,又像是一纸冰冷的判决书,沉重地落在陈萍萍自己的心头。
尘埃落定。他无比清晰地知道,自己已经亲手放弃了直接面见庆帝的念头。哪怕这极可能是范荡精心编织的试探之局,一个引他入彀的绝妙陷阱,他也只能选择——踏入其中!
陈萍萍并非懵懂无知。
这个选择的后果,沉重得足以压垮任何人的脊梁。
一旦选错。
一旦眼前这个深不可测、宛如深渊的年轻人,当真是奉了庆帝那如渊似狱的密旨,前来引他入彀……
他陈萍萍这条残命,这条在无数阴谋倾轧中苟延残喘至今的性命,恐怕顷刻间便要灰飞烟灭,连一丝尘埃都不会留下。
但他依旧做出了选择。
不是无畏,而是无力。
被胁迫的滋味,如同毒蛇噬心,陈萍萍当然深恶痛绝。
“你要的东西,”陈萍萍的声音终于恢复了惯常的平稳,像一潭深不见底、不起波澜的死水,却透着一丝无法完全掩饰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我会尽力去办。”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锋,刺向范荡,
“但你也该清楚,能真正掌握那些东西的人,屈指可数。即便是苦荷、四顾剑的亲传弟子,也未必尽得其法精髓。而监察院若贸然对其弟子下手……必将引来雷霆万钧的报复,那怒火,足以焚毁半个京都。所以……”
他抬眼,目光锐利地看向范荡,传递着不容置疑、也无需置疑的态度。
这不是商量,是底线。
“此事,只能徐徐图之,急不得。欲速,则不达。”
让陈萍萍枯寂心湖泛起一丝微澜的是,范闲竟也在此。
更令他心头微凛的是,即便亲耳听到“大宗师”这足以震动天下、令无数强者心胆俱裂的名号,范闲依旧稳坐如山,脸上波澜不惊,甚至嘴角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仿佛只是在欣赏一场司空见惯的、有些乏味的折子戏。
陈萍萍何等人物?心念电转,瞬息之间便已洞若观火。
“看来,你是知道的?”
他的目光转向范闲,虽是问句,语气却笃定无疑,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寒意。
范闲这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定,只能源于一个令人难以置信却又唯一合理的解释——他早已洞悉范荡的真实实力!
他们兄弟之间,这惊天之秘,竟已共享!
“究竟有多少人,知你深浅?”
陈萍萍重新将目光锁死在范荡身上,这是他此刻必须掌握的关键。
这秘密,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关乎他接下来每一步棋的走向。
范荡回答得干脆利落,毫无拖泥带水:
“包括院长您在内,确知者,三人。您,范闲,以及我们的一位叔叔。”
他略一停顿,似乎在斟酌用词,
“另有两人,心中存疑,却未窥全貌,雾里看花而已。”
至于那“两人”是谁?那位神秘“叔叔”的身份?
范荡点到即止,如同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后便不再言语,留下大片空白。
他相信,以陈萍萍浸淫权谋数十年、洞彻人心鬼蜮的心智,足以推断出那幽暗的轮廓。
“很好。”
陈萍萍微微颔首,对这个答案似乎还算满意,紧绷的神经线略微松弛了一丝。
他枯瘦的手指在轮椅扶手上轻轻敲击了几下,发出空洞的笃笃声,抛出了真正的、足以撼动天下的筹码:
“你需要的东西,除却皇宫大内那位最神秘莫测的大宗师,其余三位大宗师的秘籍,我来设法。”
他顿了顿,字字清晰,如同冰冷的铁锤敲打在砧板上,溅起无形的火花,“至于代价……”他抬起眼,目光如实质般刺向范荡,
“为我出手三次。一本秘籍,换一次出手。如何?”
言语间,他对范荡的称呼已悄然改变。“都统”二字彻底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基于绝对力量对等下的、近乎平等的交易称谓。
范荡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如同冰湖上掠过的一丝冷风,毫不犹豫:
“公平合理,童叟无欺。陈院长若有急需,亦可预支一次。我,信得过院长。”
一锤定音。
一场足以在九品高手圈层掀起滔天巨浪、涉及当世最顶尖大宗师秘藏与顶级武力的惊世交易,便在监察院这间幽暗书房里,于寥寥数语间尘埃落定。
“我的事已了,你们慢谈。”
范荡行事干脆利落,目的达成,再无半分停留之意。
话音未落,他已起身,玄色的衣袍带起一阵微不可察的风,径直向门外走去,对陈萍萍与范闲接下来要谈什么,是合作还是新的算计,毫无探究的兴趣,背影决绝。
只要大局走向不偏,范闲自有机缘获得那些秘籍。
他今日之举,不过是加一道保险而已。
踏出监察院那森严、弥漫着无形血腥气的大门,傍晚略带凉意的风拂过面颊。
范荡的脚步微微一顿,目光被那块矗立在院门侧、沐浴在斜阳余晖中的石碑牢牢吸引。
碑石显然被人仔细擦拭过,虽不十分完美,但上面镌刻的字迹已清晰可见,在夕阳的金红色光芒下,每一个字都仿佛燃烧着火焰,跳跃着不屈的生命:
“愿,大庆人人如龙!”
“愿,执法如仗剑……”
……
叶轻眉。
看轻天下须眉!!!
虽未曾谋面,但以那位奇女子的惊世之才,以她掌握的那些远超时代藩篱的深邃见识,再加上她身边那位深不可测、沉默如影的五竹……
纵使她有心颠覆乾坤,登临九五至尊之位,也绝非痴人说梦,甚至可以说是顺理成章。
然而她没有。
她选择的,是这世间最崎岖、最荆棘遍布、也最看不到希望的道路——以微薄之躯,向整个世界的冰冷规则宣战!与那千百年来深植于血脉骨髓中的铁律为敌!
庆余年是个怎样的世界?
在范荡穿越者的灵魂审视下,它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难以言喻的畸形特质。
许多事虽有其历史脉络可循,但整个时代的底色,却迥异于他所知的任何一段人类历史轨迹。
表面是群雄逐鹿、尔虞我诈的封建王朝。
内里,普通黎民百姓的生活,竟比历史上绝大多数乱世甚至所谓治世都要安稳些许,勉强温饱,甚至诡异地享有几分超乎时代的、脆弱的“自由”。
然而,正是这样一个看似矛盾、勉强维持着脆弱平衡的世界,其上层贵族、门阀世家,却视苍生如蝼蚁草芥。
为了私欲权谋,为了家族兴衰,可以毫无顾忌地屠戮、牺牲,将人命视作棋盘上最廉价的筹码。
他们的底气,他们的傲慢,源于那足以碾压一切反抗的、高度个人化的强横武力!
那是悬在众生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武者,便是这畸形规则得以存续的、最坚硬也是最血腥的基石。
七品之下,尚可凭借人海战术、血肉长城去堆填。
七品之上,便已发生质变,非寻常军阵可敌。
八品武者若一心遁走,非得以尸山血海为代价不可阻挡。
至于九品?
乃至其上的大宗师?、
寻常士卒与百姓,在其面前已与尘土无异,生死只在对方一念之间。
皇权与贵族门阀,垄断了这至高的暴力,自然心安理得,无需在意脚下蝼蚁的哀鸣与祈求。
这扭曲的、赤裸裸的“真理”,早已在这片大地上大行其道,根深蒂固,如同空气般被人视作理所当然。
叶轻眉所挑战的,所试图撼动的,正是这样一个由绝对武力支撑的、冰冷而残酷的世界根基。
纵使她曾点燃燎原星火,聚拢同道,试图撕开这铁幕的一角。
纵使她曾以惊世之才,在夹缝中艰难地播下“人人如龙”的种子。
最终,她仍不免功败垂成,血染宫闱。
与其说她败给了人心叵测、皇权倾轧,不如说,她是输给了这方天地那顽固而冰冷的意志,输给了那由无数既得利益者和麻木灵魂共同构筑的铁壁铜墙。
但范荡深信,她不会后悔。
毕竟,她将自己炽热而短暂的一生,都毫无保留地倾注于心中所向之事,燃尽了所有的光与热,直至灰烬。
而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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