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闲与陈萍萍在鉴察院深处的密谈,持续了许久。
当范闲终于踏出那扇沉重的房门时,他本以为大哥范荡早已先行离开。
毕竟,以范荡的性子,向来不耐久候。
然而,当他目光扫过庭院,却意外地捕捉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范荡并未离去。
他就那样静默地伫立在庭院中央那块巨大的石碑前,身形凝固,仿佛已与冰冷的石碑融为一体,化作另一尊无言的雕塑。
夕阳的余晖在他身上镀了一层暗金,更添几分孤峭与深沉。
“大哥?”
范闲的呼唤打破了沉寂。
范荡身形微不可察地一震,仿佛从某种深沉的思绪中被强行拉回。
他缓缓转过头,眼底深处掠过一丝讶异——自己竟对这石碑如此着迷,连时间流逝都浑然未觉。
他微微摇头,甩开那些过于沉重的念头。
“如何?”范荡的声音低沉,开门见山,“陈院长对儋州之事,作何解释?”
他们此行的核心目的,正是为儋州那场险些致命的刺杀讨个说法。
虽然追查源头困难重重,但鉴察院内部必然脱不了干系。
既然线索难觅,不如直接向这鉴察院的主人陈萍萍,当面质问!
范闲脸上泛起一丝苦笑:
“陈院长说……院里出了内鬼,此事闹得很大。但他也坦言,至今未能查出那伪造命令的‘内鬼’究竟是何方神圣。”
不知内鬼是谁?
有内鬼,却是板上钉钉?
在范闲看来,陈萍萍的这个结论,逻辑上似乎说得通。
若非深谙鉴察院内部运作之人,绝不可能布下如此精密的杀局。
内鬼的存在,似乎是必然的。
“你还是太年轻了。”
范荡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目光锐利如刀,“你根本不明白,‘陈萍萍’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没有人能真正看透他心中所想,更无人能预知他下一步的动作——这才是真正的陈萍萍!我虽不确定这位院长大人在儋州刺杀中扮演了何种角色,但有一点我敢肯定:他绝不可能事先毫不知情!”
对付旁人的暗杀或许能瞒过他。
但针对范闲——这个他陈萍萍显然极其关注的人——的刺杀行动,若说陈萍萍被完全蒙在鼓里?
那简直是天方夜谭!他这鉴察院长的位置,早该换人了!
“大哥的意思是……他在骗我?”
范闲的眉头紧锁,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愿相信的挣扎。
尽管交往不多,他确实能从陈萍萍身上感受到一种并非作伪的、甚至带着某种期许的善意。
“骗你,是必然的。”范荡斩钉截铁,“但骗你,未必等同于要害你。儋州这事,暂且按下吧。你先去寻你的‘鸡腿姑娘’,至于那幕后真凶……”
他眼神一凝,“交给我来查。”
“大哥!”范闲有些不甘。
他千里迢迢从儋州来到这京都漩涡中心,就是不想再成为需要被保护的累赘
他想靠自己的力量站稳脚跟。
“案子不急在一时。”
范荡打断他,语气带着几分调侃,“对方既已出手一次,只要没得手,就必有第二次、第三次。但你的‘鸡腿姑娘’可不一样,若真如你所说那般出色,等你再慢悠悠地去找,只怕再见时……”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
“人家怀里抱的娃娃,都能喊你叔叔了。”
“大哥!你说什么呢!”
范闲的脸颊瞬间涨得通红,竟罕见地露出了羞赧之色。
范荡微微一怔,随即眼中掠过一丝新奇的笑意。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自家这个素来脸皮厚比城墙的弟弟脸上,看到如此纯粹的、属于少年人的羞涩。
这“真爱”的力量,倒是让他开了眼界。
待这小小的插曲过去,范荡的目光重新落回眼前的石碑。
那上面的字迹,每一个都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你觉得,”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你娘亲的志向,如何?”
范闲的目光也投向石碑,神情变得肃穆而复杂。
他刚刚在陈萍萍那里,想必也早已看过、想过无数遍。
此刻回答,没有丝毫犹豫:“正如她的名字,‘轻眉’——看轻天下须眉!令人……由衷钦佩!”
“你呢?”范荡追问,目光如炬,“可愿继承你娘的遗志?”
这是叶轻眉燃烧生命也要践行的道路。
范闲沉默片刻,脸上露出一丝带着无奈和清醒的笑容:
“大哥说笑了。我啊,胸无大志,只求做个逍遥自在、知足常乐的富家翁罢了。那等惊天动地的‘野心’,我可没有。”
他的选择,与范荡不谋而合。
他们都已看清,叶轻眉当年所面对的,是何等庞然大物——是与整个世界的权贵阶层为敌!
这条路,荆棘密布,太过沉重,他范闲不愿背负。
“无妨。”
范荡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
“若有一天,你的想法变了……”他顿了顿,目光直视范闲,“哥在背后,支持你。”
“大哥?”范闲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愕与不解。
他从未想过,这位行事向来超然物外的大哥,竟会给出这样的承诺。
“不必这般看我。”范荡嘴角勾起一丝淡淡的弧度,“让我亲自去做,我是不会的。”
那是一个需要耗尽毕生心血、甚至几代人前赴后继的宏愿。
不仅要掀起滔天巨浪的改革,更要守护那改革后脆弱的果实。范荡无意将自己的一生,完全束缚于此。
但若有人愿意踏上这条征途,他也不吝于在必要之时,成为那支撑巨轮的基石。
“……好!”范闲心头震动,最终重重点头,将这个承诺深深记下。
关于石碑的讨论就此终结。兄弟二人并肩离开鉴察院,身影融入京都渐浓的暮色之中。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本打算分头行动,各自处理自己的事务。
范荡着手追查儋州刺杀的线索,范闲则试图寻找那位惊鸿一瞥的“鸡腿姑娘”。
然而,命运的齿轮转动之快,远超范荡的预料。
将他们再度卷入同一漩涡的,是靖王府的一场诗会。
长公主李云睿一时找不到更直接的刀锋来对付范闲,便转而从名望下手,意图证明范闲不过是个哗众取宠、沽名钓誉之徒。
即便有《红楼》傍身,在她眼中,范闲也难登大雅之堂。
恰在此时,那位自诩“世间良将”的郭宝坤粉墨登场。
身为礼部尚书之子、太子伴读的他,当众挑衅范闲,其拙劣姿态恰好落入靖王世子李弘成的眼中。
于是,一张靖王府诗会的请柬,便送到了范闲面前。
范闲本无此雅兴,却意外探得“鸡腿姑娘”似乎与靖王世子有所关联。
这个发现,让他毫不犹豫地应下了邀约。
一切仿佛水到渠成。
在那场汇聚了京都才子佳人的诗会上,面对郭宝坤的步步紧逼,范闲掷出了那首足以传唱千古的《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诗成,满座皆惊!
郭宝坤与其党羽,瞬间沦为整个京都的笑柄。
范闲之名,一夜之间响彻京都文坛。
但这盛名之下,却牵引出两件震动朝堂的大事:
其一,是二皇子李承泽的主动现身与拉拢。
其二,便是那注定成为传奇的——祈年殿夜宴,范闲“斗酒诗百篇”!
那场面的宏大与喧嚣,足以载入史册。
范荡一直认为,这些文坛雅事、朝堂暗涌,与他这位禁卫军都统并无太大干系。
他只需做个安静的旁观者,静待风云变幻即可。
然而,就在靖王府诗会觥筹交错、诗词唱和正酣之际,一份密报悄然送到了范荡手中。
上面的信息简洁却如惊雷:
“幕后主使,现身靖王府!”
儋州刺杀范闲的元凶,终于露出了马脚!
范荡眼中寒光一闪,没有丝毫犹豫。
追查多日的线索就在眼前,岂能放过?
他立刻动身,直扑靖王府,欲当面兴师问罪。
然而,当他挟着一身凛冽寒意抵达王府朱门前时,回应他的,却是沉重的一声——
“啪嗒!”
两扇厚重的王府大门,竟在他抵达的瞬间,严丝合缝地紧紧关闭!
仿佛里面的人早已算准了他的到来,提前布好了这拒人千里的屏障。
看着眼前紧闭的门扉,范荡非但没有恼怒,嘴角反而勾起了一抹玩味的弧度。
“呵……”他低笑一声,带着几分了然,“这老靖王,倒是有几分……童趣。”
为了阻拦他,竟连这般近乎无赖的“闭门谢客”都用上了?
也罢。
范荡不再上前叩门,只是从容地退后几步,在王府对面一处不起眼的阴影里站定。
他抱臂而立,目光如鹰隼般牢牢锁住那扇紧闭的大门,仿佛一尊融入夜色的石像,耐心地等待着猎物自己现身。
时间在寂静中缓缓流淌。
王府内隐约传出的丝竹之声渐渐消散,宾客的喧哗也归于平静。
终于,王府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参加诗会的宾客们开始三三两两地走了出来。
范荡的目光在人群中快速扫视,锐利而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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