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靖王府朱漆大门洞开,宾客鱼贯而出。
范闲步下石阶,喧嚣渐远,目光习惯性地扫过街对面灯火初上的酒楼。
二楼临街的轩窗敞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倚栏而立,玄衣在晚风中纹丝不动,正是大哥范荡。
“大哥!”范闲心头一跳,快步穿过街道,拾级而上。
推开雅间的门,带着一丝玩笑的口吻道:“您怎么在这儿?不至于这么不放心我吧?好歹我也算个半个九品……”
他走到范荡身侧,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恰是靖王府正门。
范若若紧随其后,敛衽行礼,声音清越:“大哥安好。”
范荡的目光从街面收回,转向妹妹,微微颔首,语气不容置喙:
“若若,你先回府。我和你二哥有些话要说。”
范若若闻言,视线在两位兄长之间流转一瞬,并未多问,只轻轻应了声“是”,便转身下楼。
车辙声很快消失在渐浓的夜色里。
这位京都第一才女,才情之外,那份洞悉时局、进退有度的通透,同样令人叹服。
窗边一时静默。
范荡的目光重新落回靖王府门口,那里已无重要宾客的身影,只有仆役在收拾门庭。
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打破了沉寂:“见到二皇子了?印象如何?”
范闲倚着窗框,指尖无意识地点着窗棂,回想方才别院中那位赤足散发的皇子,嘴角勾起一丝奇异的弧度:“是个妙人,瞧着……脑子似乎不大寻常。”
他语气平淡,不带褒贬,纯粹是陈述一个直观而怪异的感受。
“离他远点。”范荡的语调毫无波澜,却带着千钧之力,“这趟浑水,范家不必蹚,也蹚不起。”
“大哥特意来此,是担心我?”范闲转过身,直视范荡,眼中带着探究。
范荡没有看他,目光依旧锁定着靖王府那空荡荡的门口,仿佛在确认什么。“我收到线报,”他缓缓道,每个字都清晰冷硬,“儋州刺杀的主使者,会出现在靖王府这场宴会上。”
范闲脸上的轻松瞬间凝固,眉头下意识地锁紧。
看大哥此刻的神情和他所处的位置,答案不言而喻——人没抓到。
“情报……是假的?”他几乎是脱口而出,敏锐地抓住了核心。
“如果里面的二皇子并非真凶,那情报便是假的。”范荡终于侧过头,深邃的眼眸映着窗外渐次亮起的灯火,锐利如鹰隼。
“您是说……二皇子有可能派人杀我?”范闲觉得匪夷所思。
今日之前,他与那位二殿下素未谋面,何来深仇大恨?
“你要执掌内库财权,这便是理由。”范荡的声音斩钉截铁,“更可能,是针对我们整个范家而来。内库,从来都是皇权与各方势力角力的漩涡中心。”
“那我们还不走?”
范闲不解。
既然知道二皇子有嫌疑,甚至可能是幕后推手之一,为何不立刻抽身?
与皇子牵扯过深,无异于引火烧身,即便无心投靠,也足以让无数双眼睛盯上范家。
范家虽不惧风雨,却也没必要平白树此强敌。
“哼,”范荡鼻腔里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眼中寒光一闪,“有人敢动我弟弟,岂能就此作罢?范家的脸面,我范荡的底线,还没那么廉价。”
“大哥!那可是皇子!”范闲心头一震。
他在王府内对二皇子显露桀骜,是算准了对方顾忌重重,不敢真下死手。
但主动去招惹、甚至质问一位皇子?
这性质截然不同,无异于挑衅皇权!
“皇子又如何?”范荡的语气依旧平淡,却蕴含着山岳般的重量和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转过身,正面对上范闲惊疑的目光,一字一句道:
“范家,不是谁都能欺的。皇子……也不行。”
那“皇子”二字后的短暂停顿,仿佛在空气中凝成了无形的冰棱,刺得人心中一凛。
范闲猛地看向自家大哥,眼神如同第一次真正认识他。
那份平静话语下蕴含的睥睨与霸道,让他心头剧震。
“您这也……太霸道了?”
他喃喃道,心中的天平开始倾斜,大哥此刻展现出的强硬姿态,绝非虚张声势的安抚。
就在此时,靖王府门口光影晃动。
只见那位二皇子李承泽,依旧赤着双足,宽袍大袖,在几名侍卫的簇拥下,施施然走了出来。
他神态慵懒,仿佛刚结束一场无关紧要的闲谈。
范荡甚至没有下楼的意思。
他只是对着街面,极其随意地抬了抬手,如同召唤一个相熟的仆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街道的嘈杂:
“过来!”
饶是范闲心中并无多少根深蒂固的尊卑之念,看到大哥这般近乎“召唤”的姿态对待当朝二皇子,他的心脏也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街道两旁零星的行人和尚未散尽的宾客,也似乎被这突兀的一幕惊住,投来愕然的目光。
更令他愕然的是,李承泽身后那位气息沉凝、眼神锐利的剑客谢必安,在看见窗边范荡身影的瞬间,脸色骤然一变!
方才在别院中那份九品高手的矜持与傲然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惊惧。
他甚至来不及向主子请示,身形如遭电击般猛地一晃,快得只在原地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人已如鬼魅般消失在王府门前的阴影里,踪迹全无!
当真是“一剑破光阴”,这逃遁的速度,确实配得上那响亮的名号。
而作为风暴中心的二皇子李承泽本人,对谢必安的临阵脱逃竟似毫无意外,脸上不见半分被冒犯的愠怒。
他甚至好整以暇地抬手,随意地整了整微敞的衣襟,然后对着酒楼的方向,露出一个心领神会般的微笑,独自一人,步履从容地穿过街道,径直走进了酒楼,登上了雅间。
“哎呀,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李承泽推门而入,脸上堆起热情洋溢的笑容,仿佛刚才在王府别院的短暂交锋从未发生,语气亲热得像是偶遇故友,
“范大公子,范二公子,瞧瞧,我们这缘分可不浅呐!刚在王府小叙,转眼又在此处相逢,京都城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妙极,妙极!”
范荡对他的寒暄置若罔闻,待他在对面坐定,便开门见山,声音冷冽如刀:
“二殿下,舍弟在儋州遇刺,刺客所用乃是军中劲弩,调动令出自鉴察院,所有线索皆被人抹得干干净净,断得彻底。不过……”
他话锋一转,目光如实质般刺向李承泽,“天网恢恢,我仍查到些蛛丝马迹。此事背后,怕是牵扯到皇室中人。”
李承泽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仿佛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趣事。
他端起桌上不知何时备好的清茶,轻轻吹了吹浮沫,点头赞道:
“范大公子果然明察秋毫,心思缜密。能绕过重重规制,神不知鬼不觉调动鉴察院的力量,目标又直指即将执掌内库的范二公子……这幕后之人,除了我皇室中人,还能有谁?这京都,还有谁有这等手腕和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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