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猎手与黄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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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过去。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艰难地穿透朔方城上空弥漫的硝烟,洒在这片废弃的官仓大院时,奇兵司迎来了它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早晨。

空气中不再只有陈腐的霉味,还混杂着昨夜肉汤残留的香气、泥土的清新以及……一股隐隐的躁动。

王大石和他手下的二十名老兵已经集结完毕,身姿笔挺,精神抖擞,正在院子的一角进行着每日的队列操练,整齐划一的动作与他们身上那股内敛的杀气,构成了一道令人侧目的风景线。

而在院子的另一头,则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那两百名新来的兵痞,三三两两地从临时搭建的通铺上爬起来,个个哈欠连天,精神萎靡。昨夜的一顿饱饭让他们睡得格外香甜,但多年养成的懒散习气,却不是一顿肉就能彻底根除的。他们或蹲或站,交头接耳,对王大石那边的操练投去不屑的目光,仿佛那是在做什么无聊的把戏。

工匠们的情况则好得多。以钱德胜为首,一群人正围着那张画满了图纸的破桌子激烈地讨论着。钱老鬼一夜未眠,双眼布满血丝,但眼神却亮得惊人。他手里拿着一根木炭,不断在图纸上涂改、标注,嘴里念念有词,身边的工匠们则屏息凝神地听着,时而点头,时而提出疑问,俨然已经形成了一个以他为核心的技术团队。

陆远站在院子中央,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知道,考验来了。肚子的满足感会消退,承诺的刺激性会减弱,如果没有规矩,这群刚刚聚集起来的人,很快就会变回一盘散沙。

就在这时,一阵喧哗声打破了院内的平静。

“你他娘的把脚往哪放呢!踩到老子脸了!”

“老子就放了,怎么着?你个软脚虾,不服啊?”

两名新兵因为起床时的一点小摩擦,从口角迅速升级为推搡,很快便扭打在了一起。两人在地上翻滚,拳脚相加,周围的同伴非但不劝,反而大声叫好起哄,将他们团团围住,俨然将这当成了一场助兴的表演。

黑皮抱着手臂,靠在一根柱子上,冷眼旁观。他没有参与起哄,但也没有阻止。他想看看,这个年轻的陆参军,会如何处理这种军中最常见的刺头内斗。是和稀泥,还是像以前的军官一样,把两人拖出去各打二十军棍了事?

王大石见状,勃然大怒,立刻就要带人过去弹压。

“等等。”陆远抬手制止了他。

他平静地走到人群外围,没有大声呵斥,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都住手,围观的也都散开。”

他的声音不大,但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朵。起哄的兵痞们回头看了他一眼,笑声渐渐小了下去,但没人动弹。地上扭打的两人更是充耳不闻,打得愈发激烈。

陆远摇了摇头。

“王大石!”他声音一沉。

“在!”王大石早就等着这句话了。

“把他们两个,给我分开。所有围观起哄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部拿下!”陆远的语气,再无半分温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

王大石和他手下那二十名如狼似虎的老兵,瞬间动了。他们两人一组,动作迅猛而精准,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将那两个打斗的士兵死死按在地上。其余的士兵则冲入人群,那些还在嬉皮笑脸看热闹的兵痞,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反剪双手,压得跪了一地。

前后不过十几个呼吸的功夫,方才还混乱不堪的场面,瞬间被肃清。除了被制服者的咒骂和挣扎声,再无杂音。

这雷霆万钧的手段,让包括黑皮在内的所有人都心头一凛。他们这才意识到,陆远身边这二十个人,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亲卫,而是一群真正的杀戮机器。他们身上那股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煞气,是装不出来的。

陆远走到那两个被按在地上的肇事者面前,缓缓蹲下。

“有力气,是好事。”他看着两人因为愤怒和羞辱而涨红的脸,平静地说道,“但是,力气用错了地方,就是蠢事。”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所有被制服的人,以及那些幸免于难、此刻噤若寒蝉的兵痞。

“我知道,你们以前在守备军,散漫惯了。打架斗殴,拉帮结派,是家常便饭。但是!”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从你们踏进奇兵司大门的那一刻起,过去的一切,都得给我忘掉!在我这里,只有我的规矩!”

他伸出三根手指,声音铿锵有力,字字如铁。

“第一条规矩:令行禁止!我的命令,王副参军的命令,必须无条件执行!有疑问,先执行,后申诉!做不到的,军法从事!”

“第二条规矩:严禁内斗!你们都是我奇兵司的袍泽,以后要在一个锅里吃饭,在一个战壕里杀敌!谁再敢对自己的弟兄动手,无论缘由,不论对错,一律重罚!有矛盾,找王副参军,找我!我给你们公道!”

“第三条规矩:连坐奖惩!从今天起,你们所有人,包括工匠在内,十人一什,设什长。一什之内,一人犯错,全什受罚!一人立功,全什受奖!你们的荣辱,从现在开始,绑在一起!”

三条规矩,简单,直接,却又无比严苛。尤其是第三条“连坐法”,更是让许多人脸色大变。这意味着,他们再也不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必须为身边人的行为负责。

“今天,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警告。”陆远指着地上跪着的所有人,“这两个动手的,罚洗全司的茅厕三天!所有围观起哄的,罚清理院内所有垃圾,今天中午,饭食减半,没有肉!”

他看向王大石:“立刻执行!有不服者,直接给我捆起来,扔到大营门口!”

“是!”王大石大声领命,挥手让人将这几十号人全部带走。

自始至终,陆远都没有用军棍,但他立下的规矩,和这毫不留情的惩罚,却比毒打一顿更让人感到敬畏。因为这背后,是一种全新的、不容挑战的秩序。

黑皮一直沉默地看着,当他看到陆远的“连坐法”时,瞳孔微微一缩。他是个聪明人,立刻就明白了这一招的狠辣之处。这等于是在逼着他们进行内部管理,让每个刺头都处于另外九个人的监督之下。这比任何军官的看管都有效。

他忽然觉得,自己或许真的小看了这个白面书生。他不仅有收买人心的手腕,更有建立秩序的铁血。

等到院内恢复了安静,所有人都老老实实地站好,不敢再有半分懈怠时,陆远这才缓和了脸色。

这时,钱德胜带着几个工匠走了过来。老先生一夜之间仿佛换了个人,虽然依旧邋遢,但腰杆挺直了,眼神中充满了专注与自信。

“陆大人。”他递过来一张写满了字的破布,上面是用木炭画出的各种材料清单,“老夫和他们商量了一宿,您要的那个‘风箱’,能造!但是,需要这些东西。”

陆远接过清单,目光落在最顶上的一行字上。

“上等铁桦木,需树龄五十年以上,木心坚实无裂纹者,两根。”

“精炼铜料,五十斤。”

“熟铁,三百斤。”

“上等牛皮,三张……”

清单很长,上面罗列的材料,在平时或许不难,但在这被围困的朔方城中,许多都成了稀缺物资。尤其是那铁桦木和精铜,更是有价无市。

“钱师傅,辛苦了。”陆远将清单仔细收好,“这些材料,我会想办法。你们现在,先利用现有的木料,把风箱的各个部件尺寸,做成一比一的木样出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工具不足,我让王大石带人去城里给你们寻摸!”

“好!”钱德胜重重点头,眼中是棋逢对手的欣赏。陆远这种先做模型、再造实物的思路,与他一拍即合。

安排好工匠们的事,陆远转身面向已经初步整队完毕的两百名新兵。

他看着为首的黑皮,开口道:“黑皮,出列。”

黑皮一怔,还是走了出来。

“从今天起,你就是这二百人的总教头,”陆远语出惊人,“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三天之内,我要看到他们能站出个像样的队列!做到了,我记你首功!”

黑-皮猛地抬起头,满脸的不可思议。他没想到,自己这个最大的刺头,竟然被委以了重任。

陆远看着他,眼神深邃:“别让我失望。我奇兵司,不养闲人,更不养废物。是龙是虫,拉出来遛遛就知道了。”

说罢,他不再理会众人,径直走向官仓大门。

王大石急忙跟上:“参军,您这是要去哪?那些材料……”

陆远一边走,一边说道:“去府衙。刘知府和赵将军送了我们这么大的‘礼’,我这个做晚辈的,总得知恩图报,亲自上门,去跟他们‘要’点回礼啊。”

他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口,只留下一院子的人,在新的规矩和任务下,开始了一场脱胎换骨的改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