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城，疯了。
如果说前一日的“长生秘闻”是一把干柴，那连夜派发全城的《西游记》之“大闹天宫”章节，便是泼上去的一桶火油。
轰然一声，烧掉了理智，烧掉了规矩，烧掉了千百年来的敬畏。
城西的铁匠铺，往日里只给农户打些犁头锄具的王老实，此刻正赤着上身，浑身被炉火烤得通红，汗水顺着黝黑的肌肉沟壑往下淌。他面前的风箱，被两个徒弟拉得如同风车，炉火“呼呼”作响，映得他满脸bewildered。
“师傅！又来一个！”小徒弟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喊。
王老实抄起铁钳，从火中夹出一根烧得通红的铁条，看也不看，吼道：“还是那棍子？”
“是！指明了要‘如意金箍棒’！还说要一万三千五百斤的，钱不是问题！”
“放他娘的屁！”王老实一口浓痰吐在地上，发出“呲啦”一声青烟，“老子这辈子打的铁加起来都不到一万斤！告诉他，要就拿根铁棍，不要就滚！”
铺子外，排队的队伍已经拐过了街角。队伍里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有满脸横肉的江湖豪客，有眼神精亮的游侠散人，甚至还有几个穿着绸缎、贼眉鼠眼的富家子弟。他们手里，几乎都捏着那本薄薄的册子，彼此间唾沫横飞地讨论着，眼神狂热。
“听说了吗？那猴王手中的棒子，能大能小，捅破了天！”
“何止！书中写了，那棒子是定海神针，蕴含着无上神力！俺寻思着，就算打不出个神兵，沾沾仙气也是好的！”
“仙气？我告诉你，那里面藏着的是一套绝世棍法！你没看那句‘搅乱天宫，掀翻地府’？这他娘的就是心法口诀！”
没人再关心这故事是真是假，没人再理会知府的禁令。他们只知道，一个叫孙悟空的猴子，靠着一根铁棒，打碎了高高在上的天庭，把那些神仙佛陀打得屁滚尿流。
这比任何话本都来得痛快，比任何烈酒都来得醉人。
城中心的十字街口，更是乱成了一锅粥。
不知是谁起的头，一群平日里在码头扛包、在市井卖艺的年轻人，竟自发地演起了“大闹天宫”的戏码。他们没有戏服，就用破布条子胡乱缠在身上；没有道具，就捡了根粗实的木棍当金箍棒。
一个瘦小精悍、眼神活泛的年轻人，学着书中描述的样子，抓耳挠腮，上蹿下跳，将那根木棍舞得虎虎生风。他就是“齐天大圣”。
而他对面，十几个汉子扮演“天兵天将”，拿着扫帚、木板，装模作样地冲上来，又被他一棍子打得“哎哟”乱叫，人仰马翻。
“打！打得好！”
“掀翻他鸟天宫！”
围观的百姓黑压压一片，将街道堵得水泄不通。他们不只是看客，更是参与者。每一次“孙悟空”的胜利，都引来山呼海啸般的叫好声。他们的脸上，是压抑了太久之后的、一种近乎扭曲的快意。
渐渐地，呼喊声变了味道。
“若天庭无道，反了又何妨！”
“大圣！大圣！”
不知是谁先喊出了这句，紧接着，成百上千的声音汇聚成一道洪流，冲天而起。那一声声“大圣”，喊的不是戏台上的猴子，而是他们自己心中那个被束缚、被压迫、渴望挣脱一切的灵魂。
……
府衙，书房。
窗外那一声声震耳欲聋的“大圣”，像是一柄柄重锤，狠狠敲在知府李慕白的心口上。
他站在窗前，负手而立，望着那片群情激奋的人海，脸色铁青。一夜之间，他这位青州城的最高主宰，仿佛成了孤家寡人。
舆论的风向，转变得比翻书还快。
昨天，全城的口径还是“苏贼当诛，妖言惑众”。今天，谁敢说苏白一句不是，立刻就会被狂热的民众淹没在唾沫星子里。
杀苏白？
李慕白甚至能想象到那个画面：他前脚下令，后脚这群被“大圣”精神冲昏了头的暴民，就会举着铁棍木棒，冲击府衙，将这里当成新的“天宫”来闹。
他精心布置的囚笼，困住了苏白的身体，却放出了一个名为“民心”的猛兽。而那本薄薄的册子，就是驯服这头猛兽的缰绳，此刻，正牢牢攥在苏白手里。
头痛欲裂。
这是李慕白戎马半生、宦海沉浮数十年来，从未有过的无力感。他面对过千军万马，处置过巨贪大案，可从未见过如此荒诞的局面。
一个书生，几句疯话，一本故事书，就将他经营多年的铁桶江山，搅得天翻地覆。
这不是刀剑，不是权谋，而是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更无从抵御的力量。
“大人。”幕僚在一旁，脸色比死人还难看，声音都在发颤，“再……再这么下去，就要出大乱子了！”
李慕白没有回头，只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本官知道。”
就在这时，一名亲兵快步进来，躬身禀报：“大人，金山寺的慧明禅师，与玄妙观的清风道长，再次求见。”
李慕白眉头一拧。又来了？还想来火上浇油？
“不见！”他心烦意乱地挥手。
“可是大人……”那亲兵迟疑了一下，低声道，“他们说，不再提问罪之事，而是……而是想求大人通融，让他们能与苏先生‘论道’一番，探寻书中真意。”
“论道？”李慕白愕然回头。
亲兵继续道：“慧明禅师说，书中那‘菩提祖师’非佛非道，却兼通两家之长，其中或有佛法真谛，关乎他金山寺的传承。清风道长则说，那‘七十二变’与‘筋斗云’，疑似失传已久的道门无上神通，他们想请苏先生解惑，探寻‘仙缘’。”
李慕白愣住了。
这帮秃驴和牛鼻子，前两天还义愤填膺地说《西游记》亵渎神佛，今天就上赶着来认祖师、找仙缘了？脸呢？
没等他从这巨大的转变中回过神来，另一名传令兵又从门外冲了进来，单膝跪地，声音洪亮：
“报！大人！青州卫副将周武求见！携总兵大人亲笔信！”
又是周武！
李慕白心中一沉，有种不祥的预感。
信被呈了上来。李慕白展开一看，瞳孔猛地一缩。
信上的措辞十分恳切，甚至带着几分低声下气。总兵大人在信中说，军中将士近日研读《西游记》，对那猴王万夫不当之勇、以及那根神兵利器极为推崇，认为其中必有兵家无上法门。恳请知府大人能代为引荐，让军方能与苏先生一唔，请教“兵家神通”与“神兵锻造”之法。
信的末尾，总兵还十分“体贴”地暗示：若大人觉得此人烫手，军方愿意“代为看管”，保证苏先生安全无虞，也为大人分忧。
“砰！”
李慕白一掌拍在桌案上，那封信纸被震得飘了起来。
分忧？这是分忧吗？这是趁火打劫！是明晃晃地来抢人了！
儒家要杀他，佛道要捧他，军方要保他，而满城的百姓，已经将他视作了“大圣”在人间的代言人。
官、军、佛、道、民……青州城内所有举足轻重的势力，都被卷进了这个由苏白一手搅动的巨大漩涡。
而他这个知府，这个漩涡名义上的中心，却成了最尴尬、最被动的一个。
李慕白缓缓坐回太师椅上，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看着那封信，看着窗外依旧沸反盈天的人潮，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这个局，已经彻底失控了。
……
府衙后院，那座偏僻的跨院。
外界的风暴，似乎丝毫影响不到这里的宁静。
苏白依旧斜倚在那张石凳上，只是手里多了一杯热茶。茶是好茶，雨前龙井，由战战兢兢的衙役刚刚送来，还配了一碟精致的糕点。
他听着院墙外隐约传来的、山呼海啸般的“大圣”呼喊声，听着那若有若无的、铁器被捶打的“叮当”声，神态悠闲，仿佛在听一曲节奏独特的交响乐。
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现代社会信息爆炸的洗礼，让他比这个世界任何人都明白“舆论”和“偶像”的力量。他要做的，不是去辩解，不是去反抗，而是创造一个比“反贼苏白”更吸引人、更能凝聚力量的符号。
孙悟空，这个天生的反叛偶像，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他将自己的死局，变成了孙悟空的舞台。
他将针对自己的杀机，转化成了全城人对“大圣”的狂热。
现在，李慕白不敢动他，儒家不敢骂他，佛道两派想从他这里挖宝贝，连军方都眼巴巴地伸出了橄榄枝。
他这枚本来必死无疑的棋子，一跃之间，成了整个棋盘上，所有人都想争抢的“帅”。
苏白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茶香清冽，沁人心脾。
他看着头顶老槐树的几片新叶，嘴角勾起一抹懒洋洋的，却又尽在掌握的微笑。
他知道，自己暂时安全了。
而且，从现在开始，轮到他来定规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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