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书房。
灯火通明,却照不散空气中凝滞如铅的沉重。窗外,持续了一整日的喧嚣渐渐平息,但那股由狂热和欲望交织而成的暗流,依旧在青州城的脉络里无声奔涌,仿佛一头暂时蛰伏的巨兽。
李慕白换下了一身绯色官袍,只着常服,坐在书案后。他面前的炭盆里,几块银骨炭烧得正旺,却没有给他那张疲惫至极的脸上带来半分暖意。
他看着对面那个被亲兵“请”来的人。
没有枷锁,没有喝问,甚至连看守的衙役都被摒退到了门外。
苏白就那么随意地坐在一张客座的太师椅上,身子微微后仰,姿态闲散,仿佛不是在面对一位手握他生杀大权的四品大员,而是在与某个茶楼里偶遇的棋友闲谈。
二人之间,隔着一张小几,上面温着一壶新沏的碧螺春。茶香袅袅,却化不开两人之间那诡异的对峙。
良久,李慕白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挫败感。
“苏先生,本官现在不想听什么猴子的故事,也不想追究你究竟是何门何派。”他揉了揉发胀的眉心,目光如炬,死死盯着苏白,“本官只想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一字一顿,仿佛要将这几个字从齿缝间挤出来:“你费尽心机,将整个青州城玩弄于股掌之间,所图为何?莫非……真有反意?”
苏白闻言,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无奈地摊了摊手。
“大人,您又误会了。”
他端起面前的茶杯,吹了吹热气,神情无辜得像是被夫子冤枉的三岁蒙童,“我说出来您可能不信,我最初的打算,真的只是想多赚点稿费。”
他看着李慕白那双写满“我信你个鬼”的眼睛,叹了口气,继续用一种近乎梦呓的语调描绘着自己的“宏图伟业”。
“赚够了钱,就在城南买个带院子的小宅子,不用太大,够住就行。院里种棵葡萄树,夏天能在架子下乘凉。再养两只鸡,一只狗……然后就什么都不干了,每日睡到自然醒,喝喝茶,看看书,安安心心躺平,过完这辈子。”
这番话,发自肺腑,情真意切。
然而,落入李慕白的耳中,却不啻于惊雷。
荒谬!何其荒谬!
一个能凭三言两语撼动大儒道心,一本话本搅动满城风云,将官、军、佛、道所有势力都算计得明明白白的人,他的毕生追求,就是当个乡下土财主?
这简直比“大闹天宫”的故事还要离奇!
李慕白死死盯着苏白那张懒洋洋的脸,试图从上面找出一丝一毫的破绽。可他什么也看不到,只有坦然,只有真诚,以及一种……让他遍体生寒的、仿佛在嘲笑他智商的无辜。
他猛然间想通了。
这才是最高明的伪装!
以最渺小的动机,来掩盖最庞大的野心!这苏白,哪里是什么才子,分明是一个将人心算计到了骨子里的绝世枭雄!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在麻痹自己,他展现出的每一分懒散,都是射向自己的毒箭!
他是一个潜伏在阴影中的巨鳄,此刻,正装作人畜无害的咸鱼,等着自己放松警惕,再张开血盆大口!
想通了这一层,李慕白反而冷静了下来。他不再纠结于苏白的真实目的,因为他知道,自己永远也猜不透。
“好一个‘老婆孩子热炕头’。”李慕白缓缓点头,语气中听不出喜怒,“看来,苏先生是不打算跟本官说实话了。”
苏白看着他那副“我已看穿一切”的表情,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跟这些脑补能力MAX的古人交流,怎么就这么累呢?
解释是没用的,他们只会觉得你在掩饰。
罢了。
既然你们非要觉得我在下一盘大棋,那我就陪你们玩玩。
苏白放下了茶杯,坐直了身子,那股萦绕周身的懒散气息,在这一刻悄然收敛。他的眼神变得清明,平静地迎上李慕白的目光。
“既然大人不信,那咱们就谈点实际的。”苏白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石子投入静水,激起层层涟漪,“大人想平息青州的乱局,而我想活命,还想活得舒舒服服。咱们的目标,并不冲突。”
他伸出了一根手指。
“第一,我要一个身份。一个官方认可、谁也动不了的身份。以及,绝对的人身安全保证,不只我,还有闻香书坊的刘掌柜,以及所有与此事相关的人,他们的家人和财产,都不能受到任何清算。”
李慕白眼神一凝,没有说话,示意他继续。
苏白嘴解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仿佛一个高明的棋手,开始向对手解释自己的棋路。
“大人觉得《西游记》大逆不道,对吗?那是因为您只看到了‘皇帝轮流做’,却没看到更深的东西。”他循循善诱,“大人请想,那猴王,生于东胜神洲傲来国,是不是我华夏本土生灵?而那天庭,高高在上,规矩森严,是不是像极了某些……外部的威胁与压迫?”
“这故事,完全可以解释为‘尊王攘夷’的寓言!猴王闹的不是玉帝的宝座,而是那些僵化的、阻碍生灵向上的天条!他反的是天庭,敬的却是传他道法的‘菩提祖师’。这代表什么?代表要破除陈规,但不能忘本!这难道不是在为朝廷凝聚民心,警示那些宵小之辈吗?”
李慕白拿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
苏白又伸出了第二根手指。
“再说说军方。周副将他们想要什么?无非是‘兵家神通’和‘神兵利器’。这更容易。”苏白轻笑一声,“我不需要给他们什么图纸,那太假了。我只需要找个机会,与他们‘合作’一番,聊一聊那金箍棒‘重一万三千五百斤’的意义——其重,代表的是军人保家卫国的如山使命;‘能大能小’,代表的是兵法运用之存乎一心,随机应变。我再提一些似是而非的‘阵法灵感’,比如从‘七十二变’里悟出的‘分兵合击’之术……您觉得,以那些丘八的脑子,他们是会追究真假,还是会自己脑补出一套盖世神功?”
李慕白眼中的惊异之色,愈发浓重。
“第三,也是最麻烦的佛道两派。”苏白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像是在敲打着李慕白的心脏,“他们争的是道统,是香火。那就给他们争的由头。”
“我可以写一些‘番外’,或者‘前传’。就说那‘菩提祖师’,本是道门大能,云游四方时偶得佛法精要,于是融汇两家之长,开创全新法门。或者反过来说,他是佛门高僧,悟了道家自然之理。”
“内容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写得模棱两可,留下足够的口子。到时候,金山寺的和尚能从中解读出佛法真谛,玄妙观的道士也能看到道门正宗。让他们为了‘菩提祖师究竟姓佛还是姓道’这个问题,去引经据典,去辩论,去争个几十年。他们哪还有闲工夫来找青州府的麻烦?”
一环扣一环,一计连一计。
尊王攘夷,安抚朝廷。
兵法感悟,拉拢军方。
道统之争,分化佛道。
还有那满城的百姓,早已被“大圣”的偶像光环套牢,成了他最坚实的拥趸。
李慕白彻底懵了。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在惊涛骇浪里奋力划船的渔夫,而苏白,只是坐在岸边,轻描淡写地指了指几处水流的方向,就让风暴变成了顺风,让巨浪化作了推力。
他精准地抓住了所有人的痛点,所有人的欲望,然后用一本虚构的故事书作为诱饵,给每个人都画了一张他们无法拒绝的大饼。
这个人……究竟是妖孽,还是鬼才?
李慕白缓缓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这几日所有的憋屈、震惊、愤怒都一并吐出。
他看着苏白,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他知道,自己输了。输得心服口服。
让青州城乱下去,他这个知府难辞其咎。强杀苏白,只会引爆更大的乱子。而放任苏白这样一个“奇才”被佛道或者军方抢走,更是他无法接受的损失。
唯一的选择,就是妥协。
“本官……会立刻上书朝廷。”李慕白的声音干涩,“就说青州有不世出的寓言家,其作品《西游记》,有教化万民、警示世人之奇效。至于朝廷如何定夺,就看你的造化了。”
……
三天后。
一骑快马自北门官道疾驰而来,黄尘滚滚,马蹄踏碎了青州城最后的紧张。
圣旨驾到。
府衙大堂前,百官肃立。刘文成也混在人群的末尾,一张胖脸毫无血色,两条腿抖得像是在筛糠。
当太监那尖细的声音念出“……苏白著书立说,以寓言警世,其心可悯,其才可嘉,特赦其无罪,钦赐‘青州府荣誉文学顾问’一职,望其日后多做良言,以安民心……”
“轰”的一声,刘文成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软倒在地,放声大哭,哭得比死了亲爹还伤心。
而作为主角的苏白,只是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上前接了旨。
“荣誉文学顾问”。
一个没有任何品级、没有半点实权、甚至连俸禄都没有的虚衔。
但在所有人眼中,这五个字,比千两黄金还要耀眼。
它代表着官方的认可,代表着知府的庇护,更代表着一张无形的“免死金牌”。
风波,就此平息。
当天下午,苏白揣着那份轻飘飘的圣旨,拒绝了李慕白“设宴压惊”的邀请,也无视了闻香书坊门口那些想来“拜见大圣”的狂热人群。
他独自一人,走到了城南的牙行门口,抬头看了看那块写着“房产买卖”的破旧木牌,嘴角勾起一抹心满意足的微笑。
总算,可以安安心心地看房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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