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厚重的朱漆大门“吱呀”一声打开,刺眼的阳光泼洒进来,让在阴暗后院待了几天的苏白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自由的空气,带着青石板路被曝晒后的独特气味,涌入鼻腔。
真香。
“苏先生!您受苦了!”
一个带着哭腔的、几乎变了调的胖大身影,以一种与他体型完全不符的敏捷,从门外的人群中冲了出来,噗通一声就想往下跪。
苏白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拽住。
是刘文成。
这位闻香书坊的刘掌柜,此刻早已没了几天前那副天塌下来的丧家之犬模样。他穿着一身崭新的宝蓝色绸衫,头戴方巾,脸上的肥肉因激动而剧烈地颤抖着,两只眼睛又红又肿,手里死死攥着几张纸,像是捧着祖宗的牌位。
“苏先生……我的再生父母啊!”刘文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声音大得半条街都能听见,“小人我……我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我把最好的棺材都给您预备下了……呸呸呸!您瞧我这张臭嘴!”
他反手就给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
苏白被他这套操作搞得哭笑不得,只能拍了拍他厚实的肩膀:“行了,刘掌柜,大庭广众的,像什么样子。都过去了。”
“过不去!这恩情,小人我这辈子都还不完!”刘文成抹了把脸,将手里的纸张宝贝似的递了过来,声音压低,却掩不住那股子火山喷发般的兴奋,“先生,这是城南‘静心园’的地契,还有……还有这是咱们书坊这几天的进账!您过目!”
苏白接过地契,扫了一眼,没什么概念。倒是对那张账单,多看了两眼。
账目很乱,但最后的那个总数,清清楚楚。
苏白默默数了数那个数字后面的零。
个、十、百、千、万……
他来这个世界这么久,辛辛苦苦写稿子,赚到的所有钱加起来,可能还不到这个数字的零头。
“这么……多?”苏白挑了挑眉,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飘忽。
“多?”刘文成一听,嗓门又高了八度,脸上是那种“你太小看自己了”的狂热崇拜,“先生!这算什么!现在全青州,不,怕是周边的几个州府,都为《西游记》疯了!您知道吗?‘大闹天宫’那一章的初版册子,已经被炒到一百两银子一本了!还他娘的是有价无市!”
他激动得唾沫横飞:“咱们现在印出来的书,根本不愁卖!各地的书商揣着银票,堵在我家门口,就差磕头了!您现在,就是青州府的财神爷!不!是文曲星下凡的活财神!”
苏白看着他那张狂热的脸,再看看手里那份沉甸甸的账单,忽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他最初的目的,只是想赚点钱,买个小院,然后躺平。
现在看来,好像……一不小心,用力过猛了。
……
静心园。
青州城里数一数二的豪宅,前主人是某位犯了事的盐商,被抄家后一直空着。
当苏白第一次踏进这座宅院时,他才明白什么叫“贫穷限制了想象力”。
这哪是宅子,这分明是个小型公园。
穿过九曲回廊,眼前豁然开朗。假山嶙峋,清溪潺潺,一座精致的湖心亭立在碧波之上,远处是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
“先生,您看,这主卧,用的是金丝楠木的大床,冬暖夏凉。那边是书房,文房四宝都是前朝贡品。后院还有个小温泉,引的是城外灵泉山的山泉水……”刘文成跟在后面,像个最专业的房产中介,滔滔不绝。
苏白没听他废话,径直走到后花园最大的一棵榕树下,那里摆着一张宽大的竹制躺椅。
他走过去,一屁股坐下,身子向后一靠,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阳光透过繁茂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不刺眼,暖洋洋的。微风拂过,带着湖水的湿润和花草的清香。
“就这了。”苏白懒洋洋地摆了摆手,“其他的你看着办。对了,再帮我雇几个人,手脚麻利,话少,会做饭就行。”
“明白!”刘文成重重点头,脸上露出“我懂”的暧昧笑容,“先生放心,我办事,您放心!保证给您找些年轻貌美、知情识趣的……嘿嘿。”
苏…白懒得纠正他。
于是,苏白梦寐以求的咸鱼生活,正式拉开了序幕。
第一天,他一觉睡到日上三竿。醒来后,就有两个眉清目秀的小丫鬟,一个叫春桃,一个叫夏荷,端着金盆玉盏伺候他洗漱。早饭是蟹黄包、燕窝粥,摆了满满一桌。吃完饭,他就回到后花园的躺椅上,继续躺着,看云卷云舒,听鸟叫虫鸣,一躺就是一下午。
第二天,他睡到午后。午饭是八宝鸭、东坡肘,山珍海味轮着番地来。吃饱喝足,他让丫鬟搬了张小桌到湖心亭,泡上一壶极品大红袍,一边喝茶,一边对着湖面发呆,思考着晚上是吃清蒸鲈鱼还是红烧鲤鱼。
生活,就该是这样朴实无华,且枯燥。
他甚至开始构思,等过两年,是不是也该响应一下自己的人生追求,找个看得顺眼的姑娘,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宏伟蓝图给实现了。
然而,这种神仙般的日子,在第三天清晨,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彻底打破了。
……
“苏先生!苏先生!金山寺的慧明禅师,与玄妙观的清风道长,前来拜会!”管家老福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冲进后花园。
苏白正躺在椅子上,半梦半醒,闻言不耐烦地皱了皱眉。
和尚?道士?他们来干嘛?化缘化到我头上了?
“不见,就说我病了。”苏白翻了个身,嘟囔道。
“可是……可是他们说,是特地来与先生‘论道’的,事关佛道两派的千年传承,万望先生不吝赐教!”老福一脸为难。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苏白也不好再装死。他慢吞吞地爬起来,趿拉着鞋来到前厅。
只见一僧一道,正襟危坐,神情肃穆。
正是那天在府衙外见过的慧明禅师和清风道长。
“阿弥陀佛,苏施主,贫僧有礼了。”慧明禅师双手合十,宝相庄严。
“无量天尊,苏居士,贫道有礼。”清风道长手持拂尘,仙风道骨。
苏白打了个哈欠,拱了拱手:“两位大师客气了,不知找我有何贵干?”
慧明禅师从袖中取出一本《西游记》,翻到某一页,神情无比虔诚地指着一行字,问道:“苏施主,书中言‘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此八字,贫僧苦思三日,终有所悟!‘灵台方寸’即为‘心’,‘斜月三星’亦是‘心’字。这分明是我佛门‘万法唯心’的无上真解!不知贫僧的理解,可有错漏?”
苏白眼角抽了抽。
不,你没错,你还知道这是个字谜,你很棒棒哦。
他还没来得及敷衍两句,一旁的清风道长立刻就不干了,吹胡子瞪眼道:“慧明大师此言差矣!‘灵台’乃我道家上丹田之所在,‘方寸’为泥丸宫。‘斜月三星’更是暗合天上星宿运转之妙,指代吐纳导引之法!这分明是我道家内丹大道的玄机!苏居士,贫道说的可对?”
苏白头开始疼了。
“呃……这个,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不是,我的意思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嘛……”
“非也!”两人异口同声。
慧明禅师:“此乃道统之争,不可含糊!书中菩提祖师,精通三教,却以佛法为基,此乃明证!”
清风道长:“胡说!祖师所授,乃七十二变与筋斗云,此皆为我道门无上神通,与佛何干!”
两人当着苏白的面,就这么引经据典,唾沫横飞地吵了起来,从“菩提祖师”的户口归属,一直辩论到“金箍棒”究竟是佛门降魔杵的变种还是道家炼器的巅峰。
苏白坐在一旁,听得一个头两个大,感觉自己不是什么“文学顾问”,而是被抓来调解邻里纠纷的居委会大妈。
好不容易把这俩活宝送走,苏他刚想回去补个回笼觉,管家又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
“先生!不好了!青州卫的周副将来了!还带了一队亲兵,抬着个……抬着个大沙盘!”
苏白眼前一黑。
前厅里,周武那魁梧的身躯像座铁塔,满脸络腮胡,声音洪亮如钟:“苏先生!俺老周可是等你好久了!来来来,快给俺们讲讲,这‘大闹天宫’一战,猴王是如何运用‘分进合击’、‘中央开花’的战术,以一人之力,搅乱十万天兵布下的‘天罗地网阵’的?”
他指着那个巨大无比的沙盘,上面密密麻麻插满了代表天兵天将的小旗,正中央,孤零零地立着一个用木头刻的猴子。
苏白:“……”
我他妈哪知道什么战术!我看的是动画片!
“周将军,这个……其实就是个故事……”
“哎!先生谦虚了!”周武一拍大腿,震得茶杯都跳了起来,“总兵大人说了,您这就是兵家真人,不露相!您放心,今天您就随便指点几句,我们军中上下,自己悟!悟出来的东西,都算您首功!”
于是,接下来一个时辰,苏白被按在沙盘前,硬着生平看过的所有战争电影和玩过的即时战略游戏,东拉西扯,胡编乱造。
“你看,这里,可以派一小股精锐,从侧翼突击,这叫……呃,声东击西。”
“哦!高!实在是高!”
“还有这里,天兵的阵型太密集了,应该拉开距离,避免被……被范围性杀伤。”
“妙啊!此乃兵法真言!”
等周武心满意足地带着沙盘和一脑子“盖世兵法”离开后,苏白感觉自己像是被掏空了。
他身心俱疲地回到后花园,一头栽倒在躺椅上,连根手指头都不想动。
然而,他屁股还没坐热,管家老福又来了,这次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敬畏和同情的复杂表情,递上了一张烫金的请柬。
“先生,知府大人差人送来的。说是今晚在望江楼有雅集,城中名士大儒都会参加,请您这位‘荣誉文学顾问’,务必赏光,与众人一同探讨《西游记》中的微言大义……”
苏白拿着那张轻飘飘的请柬,手却在微微发抖。
他想起了自己在地球当社畜的日子。白天要应付难缠的客户,晚上要陪领导喝酒,周末还要参加公司团建。
他悲哀地发现,自己现在的生活,除了不用打卡,好像……比996还要累。
他实现了财务自由,却彻底失去了人身自由。
他成了一个吉祥物,一个符号,一个被所有人架在火上烤的“圣人”。
苏白缓缓地,缓缓地躺了下去。
他望着自家豪宅那精致的飞檐,看着远处忙忙碌碌、准备把他今晚赴宴行头的丫鬟仆役,听着院墙外,似乎又传来了若有若无的、信徒们前来“朝圣”的喧哗声。
一股巨大的、无边的疲惫与烦躁,像是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张了张嘴,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发出了一声发自灵魂深处的呐喊:
“我真的……只是想当条咸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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