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楼,青州城最有名的酒楼。
今夜,这里被知府衙门包了下来,举办一场所谓的“雅集”。
名义上,是为庆贺青州府喜得“荣誉文学顾问”,消弭风波,与民同乐。
实际上,这是一场鸿门宴,只不过赴宴的人,人人都觉得自己是项庄,而苏白,就是那块案板上的鱼肉,只待他们分食。
苏白被安排在主桌,紧挨着知府李慕白。他身上穿着刘文成特地寻来的苏绣长衫,质地柔软,光华内敛,衬得他那副懒散的气质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世家风范。
他没怎么动筷子,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面前的温酒,眼神有些发飘,看着窗外江上渔火,思绪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
这酒,不如他静心园里新买的“女儿红”醇厚。
这菜,也不如他家新来的厨娘做的“东坡肘子”软烂。
还有身边这些所谓的“青州名士”,一个个头戴方巾,手持折扇,眼神里闪烁着精明与算计,说出的话,更是让他犯困。
“苏先生,您看,《西游记》开篇便言‘欲知造化会元功,须看西游释厄传’,此‘释厄’二字,老夫以为,乃是点睛之笔!‘厄’者,心猿之乱也;‘释’者,格物致知,以儒法正心也!可见先生之本心,依旧是向着我儒门正道的!”一位下巴留着山羊胡的老夫子,摇头晃脑,一脸“我已洞悉天机”的表情。
苏白眼皮都没抬,含糊地“唔”了一声。
他只是觉得“释厄传”听起来比较有逼格而已。
话音未落,邻桌一位锦衣富商立刻凑了过来,满脸堆笑,几乎要挤出油来:“苏先生,您那‘金箍棒’,重一万三千五百斤,这个数,可是有讲究的?我听闻,人之一日,呼吸正是一万三千五百次。您这神兵,莫不是暗合了什么吐纳养生的法门?您放心,您只管点拨一二,我王家愿捐三千两白银,为先生重修府上花园!”
苏白心里翻了个白眼。
兄弟,你这阅读理解能力,放我老家,考公笔试能拿满分。
他刚想说“你想多了”,李慕白却恰到好处地举起了酒杯,对苏白笑道:“苏先生,你看,满城之人,皆为你的故事而痴迷。无论是经义、武学、还是这黄白之物,皆因你而动。此等才华,实乃青州之幸。”
话虽是夸赞,但那眼神深处,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审视与警惕。
苏白明白他的意思。
他现在,就是个行走的宝库,也是个移动的麻烦。李慕白保下他,既是爱其才,也是要将这个麻烦牢牢攥在手心里。
今晚这场宴会,就是一次示威,一次宣告。
宣告苏白,是他李慕白的人。
而苏白,就像动物园里被围观的珍稀猴子,除了被迫营业,别无选择。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苏白觉得自己的脸都快笑僵了。
他应付完想从“弼马温”里悟出“为官之道”的同知,又打发了想探讨“龙王宝库”里有没有隐藏商机的盐商。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参加雅集,而是在进行一场冗长乏味、永无止境的路演。
他兜售的,是自己根本不存在的“深意”。
而这群人,却都像是打了鸡血的投资人,疯狂地往里砸钱、砸热情、砸他们自以为是的解读。
当晚,苏白回到静心园时,已是月上中天。
他挥退了上前来伺候的春桃夏荷,独自一人走到后花园那张熟悉的竹制躺椅旁,却没有躺下。
他站在湖边,晚风吹散了他身上的酒气,也吹乱了他额前的碎发。
烦。
一种前所未有的烦躁,从心底里升腾起来。
这比他上辈子被甲方逼着改一百遍方案,被老板拉着开通宵复盘会,还要累。
那种累,是身体的疲惫,睡一觉就能缓过来。
而现在的累,是精神上的消耗,是自由被剥夺的窒息感。
他千方百计,才从一个死局里爬出来,原以为能就此躺平,享受人生。
没想到,只是从一个火坑,跳进了另一个更大的、用金子和赞美堆砌起来的华丽囚笼。
所有人都盯着他,像一群嗷嗷待哺的雏鸟,等着他投喂。
佛道两派等着他解释教义。
军方等着他传授兵法。
文人等着他阐述微言大义。
百姓等着他显露“大圣神迹”。
他就像一块唐僧肉,谁都想上来咬一口。
而他,苏白,他自己想要什么?
他想要安安静静地躺着!想要睡到自然醒!想要对着湖面发一下午的呆!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一群脑补能力突破天际的“粉丝”围追堵截,连放个屁都可能被解读出三种以上的治国方略。
不行。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苏白眼中闪过一丝清明。
他意识到,问题的根源,不在于《西游记》太火了。
而在于,这片饥渴的舆论场上,只有《西游记》这一根骨头。
所有饿疯了的狗,都在抢这一根骨头。
那……如果我再扔出去一根更大、更香、更难啃的骨头呢?
一个大胆的念头,如同闪电,划破了他混沌的脑海。
他需要转移火力!
他需要创造一个新的“战场”,一个新的“谜题”,一个足以让这群精力过剩的家伙们彻底陷进去,无暇再来烦他的东西!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前世那浩如烟海的文化宝库,在他面前缓缓展开。
《三国演义》?不行,权谋争霸太明显,容易给自己惹来“反意”的嫌疑。
《水浒传》?更不行,那简直是造反教科书。
《红楼梦》?写出来这帮大老爷们也看不懂,只会觉得他沉迷于情情爱爱,格局小了。
他的目光,最终锁定在了一部世界观更加宏大、神仙体系更加复杂、派系斗争更加惨烈的神话巨著上。
一部完美契合这个世界佛道之争,甚至能将儒家、军方、乃至所谓的“天道人伦”都囊括进去的鸿篇巨制。
《封神演义》!
阐教、截教、人道、西方教……
诛仙阵、万仙阵、九曲黄河阵……
封神榜、打神鞭、番天印……
这一个个名词,就像一串串最顶级的鱼饵,在他脑中闪闪发光。
《西游记》讲的是一个猴子反抗天庭的故事,核心是“破”。
而《封神演义》,讲的是一场席卷三界的神仙杀劫,是天道秩序的“立”!
这不正好可以解释为《西游记》的“前传”吗?
告诉你,孙悟空闹的那个天庭,是怎么来的!告诉你,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是如何通过一场惨烈的“内卷”才得以上位的!
到时候,金山寺的和尚看到“西方教”那几个字,会不会欣喜若狂,认为自己找到了佛法的源头?
玄妙观的道士看到“阐教”和“截教”为了道统打得头破血流,会不会立刻投身进去,开始论证自家才是元始天尊的正统传人?
还有周武那帮丘八,听到“诛仙阵”、“万仙阵”这种一听就牛逼到不行的阵法,会不会立刻把《西游记》里的“天罗地网阵”抛到脑后,抱着新书日夜研究?
至于那些文人士子,一场“武王伐纣”的替天行道,不够他们解读出一百种“君君臣臣”的儒家大义吗?
苏白的嘴角,终于,缓缓地,勾起了一抹熟悉的、懒洋洋的,却又尽在掌握的微笑。
他仿佛已经看到,一群新的、更肥美的韭菜,正在田里茁壮成长,等着他去收割。
只不过这一次,他收割的,将是他们全部的时间和精力。
……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
刘文成被管家老福从热乎乎的被窝里拖了起来,连滚带爬地赶到了静心园。
他以为出了什么天大的事,一进门,却看到苏白正悠闲地坐在湖心亭里,面前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腐脑。
“先生……您这么早叫我来,所为何事?”刘文成喘着粗气,一脸紧张。
苏白用勺子舀了一勺,吹了吹气,慢悠悠地送进嘴里。
“刘掌柜,甜的好吃,还是咸的好吃?”
“啊?”刘文成愣住了,下意识地答道:“小人……小人爱吃咸的。”
“你看,”苏白放下勺子,指了指面前的两碗豆腐脑,一碗加了糖,一碗淋了酱油,“这世上的人,口味各不相同。有人爱吃甜,有人就爱吃咸。咱们只卖一种口味,那不就得罪了另一半人吗?”
刘文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书,也是一个道理。”苏白终于说到了正题上,“《西游记》是好,但它就像这甜豆腐脑,喜欢的人爱不释手,但不喜欢的人,或者说……吃腻了的人,就该给他们换换口味了。”
刘文成眼睛一亮,呼吸都急促起来:“先生的意思是……您要写新书了?!”
“嗯。”苏白点了点头,又喝了一口咸豆腐脑,咂了咂嘴,“我要‘双开’。”
“双开?”刘文成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就是两本书一起写。”苏白耐心地解释着,他知道,自己需要一个绝对忠诚且高效的执行者,“不过,这本新书,不能再像《西游记》那样卖了。”
他看着刘文成,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这次,咱们不搞什么全城派发,不搞什么当众说书。那太掉价了。”苏白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咱们要走另一条路子。”
他伸出一根手指。
“第一,饥饿。从今天起,你对外放出风声,就说我偶感天机,正在著一部奇书,乃是《西游记》的前传,讲述的是天地初开以来,第一场神仙杀劫的秘闻。”
刘文成激动得浑身肥肉都在颤抖,连忙掏出随身的小本子记了下来。
“第二,神秘。”苏白继续道,“不要说书名叫什么,也不要透露具体内容。就提几个词:阐教、截教、封神榜、诛仙阵。有人问,你就说天机不可泄露,先生还在闭关推演,一字千金,轻易示不得人。”
“高!实在是高!”刘文成抚掌大赞,这欲擒故纵的手段,简直是把他这个老书商的毕生所学都按在地上摩擦。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昂贵。”苏白嘴角那抹微笑愈发明显,“新书写成后,不印刷成册,只出手抄本。每一章,只抄录十份。而且,不卖,只‘赠’。”
“赠?”刘文成又不解了。
“赠予那些‘有缘人’。”苏白轻描淡写地说道,“比如,金山寺的慧明禅师,玄妙观的清风道长,青州卫的周副将,还有知府大人……至于谁是‘有缘人’,这个标准,你来定。想成为‘有缘人’,总得拿出点诚意来,你懂吗?”
刘文成脑中“轰”的一声,瞬间通透了!
这哪里是赠书!这分明是在卖入门的资格!
想看书?可以。
先证明你的“缘分”够不够!怎么证明?当然是拿钱来证明!
而且还不是公开的买卖,是“捐赠”,是“供奉”,是求着把钱送上来,换一个看书的机会!
这手段,比直接卖书高明了一百倍!既抬高了书的身价,又把主动权牢牢握在了自己手里,还能筛选出最有价值、最狂热的那批读者!
刘文成看着眼前这个还在慢条斯理喝着豆腐脑的年轻人,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敬畏,让他几乎要当场跪下。
这哪里是什么才子,这分明是算尽人心的妖孽!不!是圣人!
“先生……小人明白了!”刘文成深深一揖,声音都因为激动而变了调,“小人这就去办!保证办得妥妥帖帖!”
……
三天后。
一则惊天动地的秘闻,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青州府的上层圈子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闻香书坊放出风声:那位苏先生,即将推出一部旷世奇书,名为《封神榜》!
此书,乃是《西游记》的前传!
书中,将揭示天庭建立之初,一场席卷三界的“神仙杀劫”!
更有“阐教”、“截教”这两大从未听闻过的仙家道统的惊天内斗!
以及,足以毁天灭地的无上阵法——“诛仙阵”!
消息一出,整个青州府都疯了。
金山寺。
慧明禅师一把抓住前来送信的小沙弥,平日里的宝相庄严荡然无存,声音发紧:“快说!那书里,可有提到‘西方教’?”
当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老禅师激动得原地转了三圈,口中喃喃自语:“阿弥陀佛!果然!果然!菩提祖师之前,我佛门早有大能行走于世!此乃我佛门兴盛之兆!速速备上厚礼,去闻香书坊,无论如何,要请到第一章的手抄本!”
玄妙观。
清风道长听完道童的禀报,手中的拂尘“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阐教?截教?同根同源,却因道统之争而兵戎相见?”他双目圆瞪,精光四射,“这……这简直是为我道门量身定做的警世恒言!快!把观里那株三百年的老山参给我取来!不!不够!再去库房,把前朝那块天外陨铁也带上!贫道要亲自去拜访刘掌柜,与他论一论这‘缘分’!”
青州卫,校场。
周武一拳将面前的木桩打得粉碎,对着前来报信的亲兵吼道:“诛仙阵?好大的口气!比俺们总兵大人的‘天罗地网阵’如何?他娘的,光听名字就带劲!你,马上去告诉那个刘掌柜,就说俺们军方,最近缴获了一批上好的西域精铁,正愁没地方用,愿意‘捐’给苏先生,为他铸一口好笔!”
知府衙门。
李慕白听着下属的汇报,久久无言。他端着茶杯,看着袅袅升起的茶气,神情复杂到了极点。
他又被算计了。
但这一次,他却心甘情愿。
《西游记》搅动的是民心,是底层。而这《封神榜》,搅动的却是上层,是佛、是道、是军方!
苏白这是在用一个新的故事,为他李慕白分忧解难,将所有势力的注意力,都从青州府的管辖权上,转移到了一本虚无缥缈的书上。
高明!实在是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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