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府的初夏，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躁动不安的喧嚣。
茶楼酒肆，街头巷尾，到处都是高谈阔论之人。玄妙观的道士和碧游宫的道士，为了“阐教”与“截教”谁是正统，已经从文斗升级到了全武行，昨天又在城西的土地庙前打了一架，闹得官府不得不出面调停。
金山寺的和尚们则另辟蹊径，每日开坛，将《封神榜》里的每一场杀伐都解读为“因果报应”，将每一次死亡都解释为“宿命轮回”，引得无数善男信女唏嘘不已，香火钱收得盆满钵满。
整个青州上层，都陷入了一场由一本“天书”引发的狂热内耗之中。
然而，在这片喧嚣之外，却有一处地方，始终保持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默。
青州卫，总兵府。
与其他势力将《封神榜》奉为玄学圣经不同，军方，从一开始关注的就不是什么狗屁道统，也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因果。
他们只关注两个词。
力量。纯粹的，可以摧城拔寨、扭转战局的力量。
校场之上，赤着上身的周武，古铜色的肌肉上汗珠滚滚，他面前，是一排手臂粗细的铁木桩。他没有用任何花哨的招式，只是最简单的直拳、冲撞。
“砰！”
一记肩撞，最中心的那根木桩应声断裂，木屑四溅。
“副将神力！”旁边的亲兵连忙喝彩。
周武却眉头紧锁，甩了甩有些发麻的肩膀，脑子里回荡的，却是《封神榜》第一回里，那寥寥数语的描述。
“……内有十绝阵，变化无穷。更有诛仙阵、万仙阵，非四圣不可破……”
十绝阵！诛仙阵！
这些天，他翻来覆去地把那薄薄一卷手抄本看了不下百遍，每一个字都恨不得嚼碎了吞下去。佛道两派那些人为了一些虚名争得面红耳赤，在他看来，简直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书中真正的大宝藏，分明是这些闻所未闻的绝世军阵！
《西游记》里的“天罗地网阵”虽然厉害，但听起来，终究是围困之术。可这“诛仙阵”，光听名字，就透着一股毁天灭地的杀伐之气！
“那苏先生，绝不是个简单的说书人。”周武抓起毛巾擦了把汗，对着亲信沉声道，“他脑子里藏着的东西，可能比我们整个大周王朝所有将军加起来，还要恐怖。”
“副将的意思是？”
“佛道那帮蠢货，在抢一本经书。而我们军方，要的，是一座能杀神灭佛的军火库！”周武眼中闪过一丝贪婪的厉色，“总兵大人有令，让我再去拜会一次苏先生。”
这一次，他没有带任何礼物。
他带的，是整个青州卫的意志，和一道不容拒绝的密令。
……
静心园。
苏白的日子，又恢复了梦寐以求的咸鱼状态。
佛道两派忙着内斗，文人士子忙着注解，李慕白乐得清静，没人再来烦他。他每日睡到日上三竿，在园子里溜达一圈，看看荷花，听听小曲，日子过得比神仙还快活。
这天下午，他正躺在榕树下的竹椅上，半梦半醒间，却被一股凌厉的气息惊醒了。
他睁开眼，便看到周武那座铁塔般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三步之外。没有通报，没有客套，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像一柄出了鞘的战刀。
春桃夏荷两个小丫鬟吓得躲在亭柱后面，连大气都不敢喘。
“周副将？”苏白懒洋洋地坐起身，心里却是一沉。
麻烦来了。
他最不想打交道的，就是这群满脑子肌肉的丘八。跟他们讲道理，等于对牛弹琴。他们信奉的，只有拳头。
“苏先生。”周武抱了抱拳，声音沉闷如鼓，开门见山，“我今天来，不为别的，只为一事。”
他死死盯着苏白，眼神灼热得像是要将他看穿。
“我代表青州卫，代表总兵大人，想请先生‘回忆’一下，《封神榜》中的……诛仙阵图！”
苏白的心，咯噔一下。
果然，怕什么来什么。
这帮战争狂人，终于还是把主意打到了这上面。
他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慵懒的笑容，心里却在飞速盘算。
“周副将说笑了。”苏白摆了摆手，“那只是在下胡编乱造的故事，当不得真。就跟那猴子能七十二变一样，听个乐子罢了。”
“苏先生！”周武的语气陡然加重，向前踏了一步，一股无形的压迫感扑面而来，“佛道两派，皆因先生一本书而重立道统。李知府，也因先生一本书而稳固了青州局势。现在，天下人都知道先生有经天纬地之才，您再说这是胡编乱造，是在……戏耍我等军方吗？”
最后一句话，已然带上了一丝森然的威胁。
苏白嘴角的笑意淡了下去。他知道，今天这事，恐怕不能善了了。
“总兵大人说了。”周武见他沉默，语气稍缓，抛出了早已准备好的价码，“只要先生肯将阵图赐下，哪怕只是残缺一角，我大周军方，必有重报。”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朝廷可册封先生为‘荣誉将军’，官居三品，无实权，但见官大三级。从此以后，青州府内，无人敢对先生不敬。”
苏白眼皮一跳。
见官大三级？这不就是一道护身符吗？
“此外，”周武继续加码，每一个字都敲在苏白的心坎上，“总兵大人将亲拨一队百战精锐，常驻静心园，作为先生的私人护卫。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就是保证先生的绝对安全，不受任何人打扰。”
苏-咸鱼-白，心动了。
这……这他娘的简直是官方派发的终极“免打扰”模式啊！
荣誉将军的头衔，意味着政治地位，以后李慕白见了他都得客客气气。
精锐护卫，意味着人身安全，彻底解决了被狂热粉丝围追堵截的后顾之忧。
有了这两样东西，他才能真正高枕无忧地躺平，享受人生！
可是……
他娘的，我上哪儿给你弄个诛仙阵图出来？！我要是会那个，我还用在这儿跟你废话？
苏白的脑子，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拒绝，是不可能的。那等于敬酒不吃吃罚酒，彻底得罪军方。承认自己是胡编的，更不可能，之前所有的逼格都会瞬间崩塌，下场可能更惨。
唯一的路，就是把这个弥天大谎，继续编下去！
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再睁开时，脸上已经换上了一副悲天悯人的凝重表情。
“唉……”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仿佛承载了万古的沧桑，“周副将，你可知，此阵为何名为‘诛仙’？”
周武一愣，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因为此阵一出，仙神辟易，天地变色，有干天和，乃是绝杀之阵，禁忌之阵！”苏白的声音变得低沉而玄奥，“此等杀伐利器，本不该现于人间。我之所以在书中提及，也只是为了警示后人，切勿妄动杀念。”
这番话，说得周武将信将疑，但气势上，却不由自主地弱了三分。
苏白缓缓站起身，走到湖边的石桌旁，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也罢，既然军方有心卫国安民，我若一味藏私，倒显得小家子气了。笔墨伺候！”
春桃连忙跑去取来文房四宝。
苏白拿起毛笔，悬腕于宣纸之上，却迟迟没有落笔。他双目紧闭，眉头时而舒展，时而紧锁，额头上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仿佛正在进行一场艰苦卓绝的天人交战。
实际上，他的脑海里，正闪过一幅幅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光怪陆离的画面。
八卦图？不行，太简单，糊弄不了这帮行家。
河图洛书？有点意思，但不够复杂。
九宫格？滚！
有了！
苏白脑中灵光一闪，前世为了应付甲方爸爸，他曾经研究过一张无比复杂的古代机械构造图，还有一张废弃的城市地下管网设计图，以及一张最前沿的芯片内部电路图……
将这些东西，杂糅在一起，会变成什么样？
他猛地睁开眼睛，眼中仿佛有星辰幻灭。
“嗤啦——”
笔尖终于落在纸上。
他下笔极快，线条纵横交错，毫无章法可言。时而是一个标准的正圆，内里却画满了密密麻麻的网格；时而是一条笔直的长线，却在末端陡然分叉出无数个锐利的尖角；他甚至将电路图里的电容、电阻符号，简化成一种看似古老的符文，点缀在阵图的各个节点上。
八卦的方位，河图的星点，洛书的脉络，电路的逻辑，机械的构造……
一时间，无数种截然不同，却又同样蕴含着某种“规律”的体系，被他用一种蛮不讲理的方式，强行糅合在了一张薄薄的宣纸上。
一炷香后，苏白“力竭”般地停下笔，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神，脸色苍白地后退了两步。
而那张宣纸上，出现了一副任何人都无法看懂，但任何人看上一眼，都会觉得头晕目眩、心神摇曳的“阵图”。
它混乱，却又似乎暗藏着某种至高的秩序。
它简陋，却又仿佛包罗了宇宙万象的奥秘。
“咳咳……”苏白咳嗽了两声，指着那副图，虚弱地说道：“此阵杀气过重，强行回忆，已伤我心神。我只能忆起这残缺一角……此阵，名为‘绝仙’，乃诛仙四阵之一。”
周武早已看得呆住了。
他虽然看不懂，但他能感觉到那图上扑面而来的，那种超越了他理解范畴的、令人窒息的“玄奥”！
“此阵驱动，需两大要素。”苏白的声音愈发缥缈，“一为‘无上杀气’，需取百万将士征战杀伐之气灌注。二为‘天外奇石’为阵眼，非此界之物方可承载其威。”
“先生大才！先生……真乃神人也！”
周武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他“噗通”一声单膝跪地，双手颤抖地捧起那张“残缺阵图”，如获至宝！
他根本没有怀疑苏白的话。
如此玄奥的阵图，如此苛刻的条件，如此毁天灭地的名头……这一切，都完美地印证了他对“诛仙阵”的全部想象！
他捧着那张在他看来比整个青州府还要贵重的图纸，郑重地对苏白行了一个军中大礼。
“先生放心！从今日起，静心园方圆十里，皆为禁区！一百名青州卫精锐，即刻进驻！先生的安危，便是青州卫的最高军令！”
说完，他便迫不及待地，捧着那张图，大步流星地离去，赶着回去复命。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苏白长长地吁了口气，只觉得一阵脱力，一屁股坐回了竹椅上。
他擦了擦额头上吓出来的冷汗，心里一阵后怕。
总算……又糊弄过去了。
他看着远处已经开始列队的精锐士兵，和他们身上明晃晃的甲胄，再看看这满园的清净，一种荒诞至极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为了能安稳地睡个午觉，亲手点燃了佛道两派的战火。
如今，他又为了这份安稳不被打扰，给军方画了一张废纸，换来了一座金子打造的、重兵把守的华丽囚笼。
苏白躺回竹椅上，闭上眼睛，嘴角勾起一抹无奈又自嘲的苦笑。
这下，大概，或许，可能……是真的可以安安心心地，当一条咸鱼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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