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城最近很热闹。
热闹得有些分裂。
城东,玄妙观和碧游宫的道士们,已经从茶楼辩经升级到了全武行。昨天为了“灵宝大法师究竟算阐教还是截教”的问题,又在菜市口打了一架,飞起来的不是符箓,是白菜梆子和烂番茄。
城西,金山寺的讲坛日日爆满。慧明禅师已经将《封神榜》解读到了第七回,成功论证了“比干挖心”乃是“舍身饲鹰”的另类体现,听得一众大户人家的老太太们泪眼婆娑,香油钱捐得像流水。
城北,总兵府大门紧闭,一百名青州卫精锐被调离了城防,驻扎进了一座名为“静心园”的宅邸。任谁去打听,得到的都只有一个冷冰冰的回复:“军事禁区,擅闯者死。”
道、佛、军三家,各自找到了自己的“天命”,在苏先生划定好的舞台上,唱着自己的大戏。
唯独一处,死寂得可怕。
城南,大儒张承恩的府邸。
自从上次在李慕白的宴会上,被苏白一句“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冲垮了文心,这位在青州文坛执牛耳数十年的老学究,便闭门谢客,再无半点音讯。
人们都说,张大儒完了。
文心破碎,等同于武者自废武功,道士自毁根基。那一口支撑着他傲骨与学问的浩然正气散了,人,也就离死不远了。不少等着上位的儒生,甚至已经开始私下里为其准备悼词了。
然而,他们谁都不知道,在那间尘封的书房里,一场足以颠覆整个大周王朝文坛的蜕变,正在悄然发生。
……
书房内,没有点灯。
浑浊的日光透过窗棂,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微尘。
张承恩枯坐在书案前,整个人瘦脱了相,眼窝深陷,仿佛一尊即将风化的石像。他的面前,没有圣人经典,没有四书五经,只摊开着两本手抄的话本——《西游记》与《封神榜》。
这两个月,他没日没夜地看,翻来覆去地看。
起初,他是带着批判、带着愤怒去看的。他要从这“淫词艳曲”、“鬼神乱说”中,找出其败坏人心的根源,然后写一篇檄文,哪怕是拼上最后一口气,也要将其批倒、批臭。
可看着看着,味道就变了。
他的目光,不再停留在孙悟空的“无法无天”,而是看到了那石猴面对十万天兵时的孤傲,那被压在五行山下五百年的不屈。
“天地所生,无父无母……不伏麒麟辖,不伏凤凰管,又不伏人间王位所拘束……”
张承恩喃喃自语,浑浊的眼中,第一次出现了迷茫。
儒家教化,讲的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讲的是“克己复礼”,是将人纳入一个严密的、稳定的社会纲常之中。可这石猴,分明就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一个异类!
他代表的,不是“礼”,而是“心”!是一颗不愿被任何外物束缚,一心只想探求生命本源的“本我真心”!
他的目光,又落到了《封神榜》上。
“纣王女娲宫进香……”
过去,他看到的是人皇失德,是亵渎圣人。
可现在,他看到的,却是一个被欲望彻底吞噬的灵魂。那首题在宫墙上的诗,不正是纣王内心最深处、最黑暗的欲望,第一次毫无保留的宣泄吗?
因为压不住这颗心,所以江山倾覆,仙神遭劫,天下大乱!
一个求“真心”而大闹天宫。
一个纵“人心”而血流漂杵。
“嗡——”
张承恩的脑海里,仿佛有洪钟大吕轰然作响。
他那破碎的文心深处,一点微光,骤然亮起!
“我错了……我们都错了……”他浑浊的泪水,顺着干枯的脸颊滑落,“圣人教我们‘存天理,灭人欲’,可何为天理?何为人欲?一味地堵,一味地压,真的对吗?”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屋顶,看到了九天之上的圣人。
“那石猴之心,是‘欲’,可他求的是长生,是逍遥,是打破束缚的‘道’!这难道不是一种‘天理’?”
“那纣王之心,亦是‘欲’,可他求的是美色,是放纵,是毁天灭地的‘魔’!这才是真正的‘人欲’!”
“关键不在于‘灭’,而在于‘辨’!在于‘知’!在于‘导’!”
“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张承恩猛地站起身,一股前所未有的气势从他枯槁的身体里爆发出来。困扰他一生的枷锁,在这一刻,轰然破碎!
他那原本青中带红,象征着传统儒家“教化”与“功名”的文气,在这一刻,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浩瀚的、仿佛能包容天地万物的——白色!
纯白文气!
传说中,唯有上古先贤,直面本心,立德、立功、立言,方能修出的颜色!
他不仅没死,反而破而后立,文心重铸,凝聚文胆,一步登天,踏入了真正的大儒之境!
……
三日后。
青州最大的文会“兰亭集”上,数百名儒生齐聚一堂。他们今天的主题,本是“论《封神榜》中商周更替的礼法正当性”,说白了,就是想从道佛两家嘴里,抢回一点对苏先生作品的解释权。
就在众人高谈阔论之时,门外,传来一阵骚动。
“张……张大儒来了!”
所有人闻声望去,只见门口,张承恩一袭白衫,缓步走入。他面色红润,步履稳健,眼神清澈而深邃,哪里还有半分颓唐之气?
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了整个会场。
在场的儒生,无论官职高低,学问深浅,在看到他的一瞬间,都感到自己的文气被死死压制,仿佛百川归海,不敢有丝毫放肆。
“是……是文胆大儒!”有人失声惊呼。
全场死寂。
所有人都傻了。那个被苏白一句话毁了道途的老人,非但没死,反而……晋升了?
张承恩走到主位前,环视全场,声音平淡,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今日,老夫只说一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曾经附和他,一同痛斥《西游记》的门生故旧,一字一句地说道:
“苏先生,非淫邪之辈,乃是开创‘寓言经义’新流派的一代宗师!”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张师,您……”
“荒谬!那等话本小说,怎能与经义相提并论!”
张承恩没有理会那些叫嚷,自顾自地说道:“尔等只知《西游》之叛逆,可知其‘心猿问道’之真意?只知《封神》之杀伐,可知其‘人欲倾天’之警示?”
他大手一挥,一股浩然白气沛然而出。
“圣人经典,教人‘克己’,是外力之功。而苏先生之书,教人‘识心’,是内省之道!何为妖?本心失控即为妖!何为仙?本心澄澈即为仙!”
“老夫将此道,称为‘心学’!”
“即日起,老夫将成立‘心学研究会’,专门研读苏先生书中之微言大意!”
他看着台下那群目瞪口呆的儒生,抛出了一个更让他们崩溃的论调。
“那孙悟空的叛逆,正是‘求道之心’挣脱‘礼法束缚’的象征!其大闹天宫,是为‘格物’!后护送唐僧取经,是为‘致知’!最终成佛,方是‘知行合一’!”
“至于那纣王,其沉沦之祸,更是我辈修心者的警世恒言!尔等当引以为戒!”
守旧派的儒生们,彻底懵了。
这……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他们最大的精神领袖,曾经带头痛斥苏白为“文坛败类”的张承恩,如今,竟然摇身一变,成了苏白最大的“吹鼓手”和“首席理论家”?
这让他们还怎么骂?怎么批?
总不能指着张大儒的鼻子,说他新悟出的大道是错的吧?谁有这个资格?谁有这个胆子?
一时间,整个青州文坛,风向陡转。
“心学”,这个新奇而又充满哲理的词汇,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青州府。
……
静心园。
榕树下,躺椅上。
苏白惬意地眯着眼睛,听着远处夏荷不成曲调的琴音,只觉得人生已经达到了巅峰。
自从周武那夯货调来了一百名精兵,把他这里围得跟铁桶一样后,他的世界,就彻底清净了。
没有和尚来论禅,没有道士来问道,更没有哪个不长眼的富商敢往他墙里扔东西了。
这,才是他梦寐以求的咸鱼生活啊!
管家老福迈着小碎步,快步走了过来,脸上是一种见了鬼的表情。
“先生……先生……”
“嗯?”苏白眼皮都懒得抬,“又怎么了?是不是军方送的俸禄到了?跟他们说,以后直接折算成银子,我这不缺那些人参鹿茸。”
“不……不是啊,先生!”老福的声音都在哆嗦,“是……是城南的张大儒!”
“张承恩?”苏白睁开了眼,有些意外。他记得这个老头,上次被自己一句话给气得半死,还没死呢?命挺硬啊。
“他……他出关了!”老福结结巴巴地,将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的消息说了一遍。
“……他说您是开创‘寓言经义’的一代宗师……还搞了个什么‘心学研究会’,说孙猴子大闹天宫是‘格物致知’……”
老福每说一句,苏白的眼睛就瞪大一分。
当听到张承恩把自己胡编乱造的东西,上升到“心学”这种哲学高度时,苏白手里的茶杯,一个没拿稳,“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整个人都僵在了躺椅上,大脑一片空白。
心学?
格物致知?
知行合一?
这……这他妈不是王阳明吗?!
我只是想让这帮人别来烦我,你们怎么自己就开始搞上哲学流派了?
还他妈是对我作品的阅读理解?!
苏白看着老福那张充满崇拜与敬畏的脸,又看了看院子外站岗的精兵,再想起城里那些打成一团的道士和念经念疯了的和尚,一股深不见底的荒谬感,将他彻底淹没。
他发现,自己好像搞错了一件事。
他以为,只要把水搅浑,自己就能在岸上安稳地当一条咸鱼。
可现在他才明白,他不是把水搅浑了。
他是在一片平静的池塘里,扔进了一块铀-235。
现在,这池塘里的每一个人,都在疯狂地进行着链式反应,而他这个始作俑者,被所有人顶礼膜拜地供奉在反应堆的正中心。
苏白躺回竹椅上,双眼无神地望着天空。
他嘴角抽搐着,想笑,却笑不出来。
这见鬼的世界……到底还能不能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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