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躺平的境界,名声的束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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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州的天,从未如此压抑过。

静心园的天,更是像一口倒扣的锅,将一切都闷在里面。

苏白躺在湖心亭的竹椅上,身上那层云锦毯子,触手温润,此刻却重得像是铁铸的。

自张承恩那老头搞出“心学”之后,整个青州府的读书人,看他的眼神就全变了。佛、道、儒三家,像是说好了似的,不再内斗,反而开始了一场诡异的攀比,比谁能从他苏白身上,解读出更深刻、更符合自家道统的“天道”。

而总兵府那群丘八,把他这里当成了神兵利器的研发基地,一百名精锐把静心园围得水泄不通,连只蚊子飞进来都要盘问是公是母。

他有了钱,有了地位,有了绝对的安全。

他终于实现了毕生所求的终极梦想——躺平。

可他,也彻底成了一个囚徒。

“先生,午膳备好了。”春桃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轻手轻脚,步履间带着一种朝圣般的虔诚,生怕惊动了正在“悟道”的先生。

苏白“嗯”了一声,有气无力地坐起身。

水晶肴肉、蟹粉狮子头、松鼠鳜鱼……满满一桌珍馐,香气缭绕,换做以前,他能就着这香味多干两碗饭。

可现在,他没什么胃口,只是机械地拿起乌木筷子,夹了一块色泽红亮的东坡肉,塞进嘴里。肥瘦相间,入口即化,确实是顶级的火候。

他只是想找回一点正常人该有的生活感,随口评价了一句:“今天的肉,烧得不错。”

然而,就是这句再寻常不过的话,却让一旁的春桃和夏荷对视一眼,脸上立刻浮现出一种肃穆的、参悟天机的神情。

春桃上前一步,将那盘东坡肉往苏白面前推了推,压低声音,用一种讲解经文的语气,无比郑重地开口:

“先生昨日为文道开宗,立‘心学’之基,心神必然激荡,如在云端。今日食肉,是为补益本源,重返人间烟火。”

“肉食五行属土,土能生金,厚德载物。先生此举,暗合‘水火既济,龙虎交汇’之道,以尘世之味,养出尘之心。我等……受教了。”

苏-咸鱼-白,嘴里那块软糯香甜的肉,瞬间变得如同嚼蜡。

他僵在那里,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个小丫鬟。

我他妈……就是想吃块肉!

什么厚德载物?什么龙虎交汇?你家烧菜用《周易》当柴火吗?!

他刚想张嘴解释一句“我想多了”,就看见另一边的夏荷,已经取来了纸笔,在一旁的小几上,将刚才那番惊世骇俗的“妙解”,连同他此刻呆滞的表情,一字不差地记录下来。

册子封面上,赫然是四个古朴雅致的大字——《苏子圣迹》。

苏白:“……”

他的太阳穴,一突一突地狂跳。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前天他睡过头,日上三竿才起,被她们解读为“神游太虚,梦中辟谷,与上古先贤论道”。

昨天他在花园里散步,被一颗石子绊了一下,被她们解读为“脚踏七星,身合八卦,于方寸之间演化天机”。

现在,他连吃块肉,都被上升到了大道哲学的高度。

他彻底放弃了反驳的念头。

因为他知道,任何解释都会被当成“圣人自谦”,或者被解读出更离谱的深意,比如“大道至简,返璞归真,圣人已不屑于言语,我等当自行领悟”。

这饭,没法吃了。

苏白“啪”地一声放下筷子,胸口像是堵了一团棉花,憋得厉害。

“我出去走走。”他站起身,只想找个地方透口气,哪怕是呼吸一口不带“道韵”的空气也好。

春桃夏荷立刻跟上,一个捧着刚沏好的雨前龙井,一个拿着暖手的白铜手炉,眼神狂热又敬畏,像是两个随时准备为信仰殉道的忠诚信徒。

“别跟着!”苏白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烦躁,“我就在园子里逛逛!”

“是,先生。”两个丫鬟连忙停下脚步,躬身行礼。但那目光,依旧死死地黏在他背上,充满了“护法”的神圣使命感。

苏白浑身不自在,感觉后背被那两道目光烧出了两个洞。他快步走到院墙边的假山,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

他只想看看外面的街道,听听小贩的叫卖,感受一点……人的气息。

然而,当他从假山石的缝隙间探头望出去的瞬间,整个人都僵住了。

静心园外,那条曾经清幽的青石板路,此刻被人山人海堵得水泄不通。

最靠近墙根的地方,一群儒生席地而坐,面红耳赤,对着他家刷得雪白的院墙,高声辩论着“心猿是否等同于本我”以及“纣王的人欲和凡人的七情六欲有何本质区别”。

不远处,一群穿着各色道袍的道士闭目打坐,五心向天,嘴里念念有词,说是在“感应圣人道韵,以求顿悟玄机”。

几个脑满肠肥的富商,带着一大家子家眷,朝着园子的方向三跪九叩,祈求“苏圣人”保佑他们家生意兴隆,子孙高中。

更离谱的是,墙角下,一个机灵的摊贩正扯着嗓子叫卖:

“卖灵石啦!卖灵石啦!苏圣人院墙下开过光的灵石!日夜聆听圣人教诲,沾染了无上文气仙韵!买一块回家,包你文思泉涌,财源广进!十两银子一块,概不还价!”

一群人疯了似的围上去抢,为了一块破石头打得头破血流。

而在汹涌的人群外围,一队队身披重甲的青州卫精兵,面无表情地组成人墙,手按刀柄,将这些狂热的信徒死死拦在十丈之外。

他们不是在保护。

他们是在看管。

看管着一群疯子,也看管着笼子里的他。

苏白看着墙外那一张张狂热、崇拜、贪婪、痴迷的脸,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以前觉得,被人围观是麻烦。现在他才明白,那叫幸福。

眼下这状况,才叫真正的地狱!

他不再是一个人。他成了一个符号,一个图腾,一个被供在神龛里,任人解读,任人膜拜的泥塑。

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不再属于他自己。

他今天多喝一杯茶,明天城里的茶馆就会推出“圣人同款”,并有人写出万字长文分析此茶的产地、年份如何契合“天人合一”的理念。

他今天在院子里哼个不成调的小曲,后天就会被某个自诩知音的大儒谱成战歌,送去军营激励将士。

他甚至不敢去茅房!

他毫不怀疑,只要他前脚出来,后脚就有人冲进去,把他排泄出来的东西当成“圣人遗蜕”、“仙家甘露”来研究!

“嗡——”

苏白脑子里一声巨响,眼前阵阵发黑,差点从假山上栽下来。

疯了!这世界彻底疯了!

他想要的咸鱼生活,是自由,是随心所欲,是没人管的清净。

可现在,他被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无数道疯狂的念头,钉死在了这个华丽的囚笼里,动弹不得。

他亲手点燃了这把火,如今,这把火却将他自己架在了最高处,用文火慢慢地烤,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苏白失魂落魄地从假山上滑下来,踉跄着回到湖心亭,一屁股瘫倒在竹椅上,双眼无神地望着亭顶繁复的雕梁画栋。

这他妈的,还不如死了算了。

可他转念一想,自己要是现在死了,恐怕连坟头都不得安宁。

他们大概率会把自己的尸体挖出来,切成一片片,分给道、佛、儒、军四家,各自拿回去当成镇派圣物供奉研究吧?

想到那个画面,苏白狠狠地打了个冷颤。

这鬼地方……连死,都死不起了。

他躺在椅子上,看着远处已经开始列队换防的精锐士兵,和他们身上明晃晃的甲胄,再看看这满园的清净,一种深不见底的荒谬感,将他彻底淹没。

他发现,自己好像搞错了一件事。

他以为,只要把水搅浑,自己就能在岸上安稳地当一条咸鱼。

可现在他才明白,他不是把水搅浑了。

他是在一片平静的池塘里,扔进了一块铀-235。

现在,这池塘里的每一个人,都在疯狂地进行着链式反应,而他这个始作俑者,被所有人顶礼膜拜地供奉在反应堆的正中心,承受着所有光和热。

苏白缓缓闭上眼睛,嘴角抽搐着,想笑,却比哭还难看。

这见鬼的世界……到底还能不能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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