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府衙,后堂。
知府李慕白站在窗前,看着庭院里那棵半枯的老槐树,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这几日,他睡得极不安稳。
闭上眼,就是城东道士们飞在天上的白菜梆子;就是城西老太太们为比干流下的滔滔眼泪;就是城北总兵府调兵遣将时,盔甲碰撞的肃杀之声;就是城南张大儒那一句“心学立世”,引得满城儒生如痴如癫。
整个青州,成了一个巨大的、即将沸腾的汤锅。
而那个悠哉游哉躺在静心园里、搅动了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苏白,就是锅底下那一把越烧越旺的邪火。
李慕白是个聪明人,更是个精明的官僚。他深知,这锅汤,他熬不住。
佛道之争,是信仰之争,他管不了。
军方秘事,他更不敢问。
文坛易宗,那是读书人的事,他一个俗官,连插嘴的资格都没有。
可这三件事,偏偏都因一人而起。这苏白,就像一块从天上掉下来的巨石,砸在了青州这潭浅水里,搅得所有人都身不由己。
弹压?他没那个胆子。那一百名青州卫精锐的刀,可不是吃素的。
拉拢?他更没那个资格。连张承恩那等大儒都纳头便拜,他一个区区四品知府,算个什么东西?
李慕白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断。
既然这火他灭不了,这锅他端不稳,那就干脆……把火烧得再旺些,把锅直接甩到天上去!
“来人,备文房四宝!”
书案前,李慕白深吸一口气,提起那支浸饱了徽墨的紫毫笔。他要写的,不是寻常的公务奏报,而是一封足以震动天听的八百里加急密折!
他的笔尖在纸上游走,却不是那种干巴巴的公文体。他的措辞,极尽渲染之能事,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子亲眼所见的震撼与敬畏。
他先写佛道之变。
“……青州奇人苏白,著《西游》、《封神》二书,言辞浅白,其意通玄。佛门见‘舍身饲鹰’之大慈悲,道门悟‘阐截并立’之无上道。两教为争其经义正统,日夜辩法,信众云集,香火之盛,百年未有……”
再写军方之异。
“……总兵周武,从《封神》一书偶得‘诛仙阵图’一角,奉为神物。以百万军士杀伐之气为引,天外奇石为阵眼,称此阵若成,可当百万雄师。今已将苏白所在之静心园列为军事禁区,重兵护卫,日夜不息……”
最后,他写到了张承恩的破而后立,这是他整个奏折的华彩篇章,也是最能拨动那位九五之尊心弦的重中之重。
“……大儒张承恩,初斥其为异端,文心破碎,濒死榻前。后通读二书,幡然醒悟,竟于死境中破而后立,重铸文胆,一步登天,开创‘心学’一脉,言‘人人皆可为尧舜’,其关键在于‘格物致知’,识得本心……”
写到这里,李慕白故意停顿了一下,另起一行,用一种更加凝重的笔触,写下了那句他亲耳听见的,足以诛九族的大逆不道之言。
“……臣斗胆附言,苏白此人,曾于宴上戏言:‘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此言狂悖,然张大儒竟言,此非大逆,乃是洞悉‘天命流转’之真谛,是为‘圣人语’。臣愚钝,不敢妄议,唯有惶恐,上达天听。”
写完最后一个字,李慕白将毛笔重重地掷在笔洗之中。
他看着这份奏折,嘴角浮起一抹复杂的笑意。
这份奏折,每一个字都是真的,但连在一起,却构成了一个近乎神话的传说。他将苏白塑造成了一个身怀异术、点石成金、能以文章搅动天下风云的“在世圣人”。
他没有说谎,他只是……做了一点小小的艺术加工。
他很清楚,当今圣上,那位雄才大略、却在知天命之年,疯狂迷恋上黄老之术、追求长生久视的帝王,看到这份奏折后,会是何种反应。
长生之道、无上杀阵、天命流转……这每一个词,都像是一根毒针,会精准地刺入那位帝王最敏感、最渴望的神经里。
“来人!八百里加急,送往神都!不得有误!”
看着信使飞马远去,李慕白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重新坐回太师椅上,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
青州这潭水,马上就要迎来真龙了。
至于那条被他推到浪尖上的“咸鱼”……是死是活,是福是祸,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
神都,紫禁城。
夜色深沉,养心殿内灯火通明。
年近五旬的大周皇帝周衍,靠在龙椅上,疲惫地揉着眉心。他的面容依旧英武,但眼中的血丝和鬓角的霜白,却泄露了岁月与权柄带来的双重侵蚀。
他是一位好皇帝,平定四方,励精图治,将大周王朝推向了一个新的盛世。
可盛世的君王,也会老,也会怕死。
越是手握无上权力,就越是恐惧死亡带来的虚无。近年来,他批阅奏折的时间越来越少,与丹师方士们谈玄论道的时间,却越来越多。
“陛下,夜深了,该歇息了。”老太监躬着身子,声音轻柔。
周衍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目光落在案头那份用黄绸包裹的加急密折上。
“青州来的?那里能有什么急事?”
他随手拆开,起初只是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
可看着看着,他那原本慵懒的姿势,渐渐坐直了。眼中那潭死水般的疲惫,被一点点驱散,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亮的精光!
《西游记》?《封神榜》?
佛道两派为之疯狂?连张承恩那个又臭又硬的老顽固,都因此破境,创立了什么“心学”?
周衍的呼吸,渐渐变得粗重。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了那几个字眼——“诛仙阵图”、“天外奇石”、“长生久视”、“蟠桃盛会”。
这些,不正是他日思夜想,却遍寻不得的仙缘吗?
当他看到那句“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时,他非但没有龙颜大怒,反而“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
“好!好一个‘天命流转’!”
殿内的宫女太监们吓得“扑通”跪倒一片,以为是奏折里有什么大逆不道之言激怒了圣上。
可他们看到的,却是皇帝脸上一种混杂着震惊、狂喜与极度渴望的复杂神情。
寻常的反贼,只会叫嚣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可这句话,却带着一种俯瞰苍生、洞悉规则的漠然与自信。说出这话的人,要么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要么……就是他真的站在一个凡人无法理解的高度,在陈述一个事实!
周衍不在乎苏白是不是想造反,他只在乎,苏白是不是真的知道,那“天命”的秘密!
如果能长生不老,皇位便是永恒,何来“轮流”一说?
如果能掌握那“诛仙阵”,大周的江山,将万世永固!
“此人……此人必是上天赐予朕的仙缘!”周衍在殿内来回踱步,双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他不是什么奇人,他是朕的张良,朕的……仙师!”
他等不了了,一刻也等不了了。
“拟旨!”皇帝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宣,青州布衣苏白,即刻赴京面圣!不得有误!令龙骧卫副统领亲为使者,持朕金牌,沿途驿站,换马不换人!三日之内,朕要这道旨意,摆在苏白的面前!”
一道象征着帝国最高意志的圣旨,被迅速拟好,盖上玉玺,装入金龙匣中。
一名身披黑色麒麟甲、气息沉凝如山的中年将领,在殿外单膝跪地,接过了圣旨。
“驾——!”
黑色的骏马,如一道离弦的箭,冲出宫门,踏碎了神都深夜的寂静,朝着青州的方向,绝尘而去。
这道圣旨的出京,像一颗投入水中的石子,瞬间在神都这片深不见底的权力海洋中,荡起了层层涟漪。
东宫之内,太子挑灯夜读,听完密探的回报,手中的书卷被他无声地捏紧。
数座王府之中,几位正当盛年的皇子,几乎在同一时间,派出了自己的心腹,快马加鞭,奔赴青州。
父皇要见的“仙师”,他们,也想见一见。
……
静心园。
榕树下,躺椅上。
苏白做了一个噩梦。
他梦见自己被绑在了一个巨大的烧烤架上,下面是熊熊烈火。张承恩带着一群儒生,在一旁高声朗诵着《心学语录》,说是在为他“格物致知”。一群道士围着他跳大神,说是在帮他“炼化凡胎”。一群和尚敲着木鱼,念着经文,说是在为他“超度肉身”。而周武那个夯货,则拿着一把巨大的扇子,拼命地扇风,嘴里还喊着:“火候足了!先生的仙气更浓郁了!”
“呼——!”
苏-烤肉-白,猛地从躺椅上坐了起来,浑身被冷汗浸透。
他大口地喘着粗气,看着眼前熟悉的园林,听着远处夏荷不成曲调的琴音,那股子荒诞的窒息感,又一次将他淹没。
他擦了擦额头的汗,自嘲地苦笑一声。
“妈的,连做个梦都不得安生。”
他躺回去,闭上眼睛,努力想找回一丝睡意。
也许,再忍一忍,等这阵风头过去了,等他们都玩腻了,自己就能真的清净了吧?
他这样安慰着自己。
然而,他并不知道,一场远比佛道之争、文坛易宗、军方崇拜要恐怖千百倍的风暴,正以惊人的速度,向他席卷而来。
那道能将他咸鱼之梦彻底碾碎的圣旨,已经,踏入了青州的地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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