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城门,一骑快马卷着烟尘而来。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沉重而急促的马蹄声便已撕裂了整座城市的宁静。
那匹通体乌黑的骏马,神骏异常,四蹄翻飞,疾驰如风,马鼻中喷出的热气在微凉的空气里化作两道白龙。马上之人,身披麒麟重甲,面容冷峻如铁,怀中紧紧抱着一个用明黄绸缎包裹的金龙匣子。他身后扬起的烟尘,仿佛都带着一股远自神都紫禁城的威严与肃杀之气,笔直地扑向青州府衙。
龙骧卫!
天子亲军!
他们的出现,在地方州府,从来只代表着一个意义——圣旨到了!
整个青州府衙,瞬间乱成了一锅沸水。平日里慢悠悠的官吏、打着哈欠的差役,此刻都如同被惊动的蜂群,人人脸上带着震惊、不安与猜测,脚步匆忙,压低声音的议论嗡嗡作响。
唯有知府李慕白,在最初的片刻失神后,那张总是紧绷着算计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难以抑制的狂喜。那笑容甚至带着几分病态的扭曲。
成了!
他亲手点燃的那把火,终于没有白费!他甩出去的那口锅,不偏不倚,正正地扣在了九五之尊的案头!
真龙,终于被引来了!
这一刻,他胸中连日来积压的块垒尽数消散,只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与畅快。
……
静心园。
当那份用明黄绸缎书写的圣旨,在园中湖心亭前缓缓展开时,整个园子的空气仿佛都在瞬间凝固。午后的阳光透过榕树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点,落在圣旨之上,那耀眼的金光似乎也变得无比沉重。
龙骧卫副统领那尖细而威严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园中每一个角落。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青州布衣苏白,才思通玄,心怀天地,有济世安邦之才,开宗立派之功。朕心甚慰,特召其即刻赴京面圣,不得有误。钦此!”
春桃和夏荷两个丫鬟,早已激动得满脸通红,浑身发抖,直挺挺地跪在地上,身体因为极度的崇敬与兴奋而微微颤抖。
先生!先生的才华,终于被当今天子看见了!
这是何等的荣耀啊!先生果然是天命所归的在世圣人!
管家老福更是老泪纵横,一边用力地磕头,一边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喃喃自语:“祖宗显灵,祖宗显灵啊……苏家列祖列宗,可算是熬出头了……”
唯有苏白。
那个被所有人注视的中心,那个被圣旨金光笼罩的“天选之人”,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宽松细棉布袍子,赤着脚,站在微凉的青石板上。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激动,没有惶恐,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外。
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身形笔直,眼神空洞,仿佛那道能决定天下亿万人生死的圣旨,不过是一张催缴房租的单子,一张写错了地址的废纸。
传旨的龙骧卫副统领,见惯了朝堂大佬们接旨时的百般姿态,或感激涕零,或诚惶诚恐,却从未见过如此平静的人。他心中暗自凛然,对李慕白那份密折里所描绘的“洞悉天命流转,心如止水”的评价,不由自主地信了三分。
此人……果然深不可测!
“草民苏白,接旨。”
苏白缓缓躬身,双手前伸,从副统领手中接过了那份沉甸甸的圣旨。明黄的绸缎触感冰凉,入手却仿佛带着一股灼人的热量,烫得他指尖都在发麻。
那不仅仅是一份诏书。
那是一张终审判决书,一块亲手钉死他咸鱼棺材板的墓碑,更是一块巨大的、无法挣脱的石头,狠狠地压在了他的心头。
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地、绝望地回响。
完了。
彻底完了。
他那个“钱多事少离家近,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终极咸鱼梦,在“钦此”两个字落下的瞬间,被那至高无上的皇权,碾得粉碎,连一丁点渣滓都不剩。
天子召见苏白的消息,像一场十二级的飓风,以一种不可理喻的速度,瞬间席卷了整个青州城。
静心园那扇紧闭了数日的大门,破天荒地,被人从外面敲响了。
第一个赶来的,是闻声堂的刘掌柜。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院子,肥胖的身躯跑得气喘吁吁,一见到苏白,那张圆脸上,就上演了一场精彩绝伦的悲喜剧。
“苏先生!我的苏先生啊!”
刘掌柜一把鼻涕一把泪,也顾不上什么礼仪,直接扑上来抱住了苏白的大腿就不撒手,哭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您……您怎么就要走了啊!您这一走,我们闻声堂可怎么办啊!《封神》的后续谁来写?《西游》的番外谁来编?青州的百姓还等着听您的故事啊!”
他哭得仿佛失去的不是一个合作伙伴,而是亲爹。但那双被肥肉挤得只剩一条缝的眼睛里,闪烁的,却是无法掩饰的精明与火山喷发般的激动。
“先生此去神都,面见圣上,必然一步登天,名扬四海!这是天大的喜事啊!”他一边用袖子抹泪,一边从另一个袖子里掏出一沓厚得惊人的银票,不由分说地塞到苏白手里,“这是小的一点心意,不成敬意!先生路上打点,千万不能委屈了自己!京城不比咱们青州,处处都要花钱,您放心,闻声堂就算是砸锅卖铁,也必定全力支持先生!”
苏白低头看着那沓至少有上万两的银票,眼角狠狠地抽了抽。
他很清楚,这老小子不是在投资他苏白这个人。
他是在投资“苏圣人”这个金光闪闪的超级IP,是在投资“天子近臣”这块金字招牌。刘掌柜这是把全部身家性命都压在了自己身上,赌自己能在京城,把《西游》和《封神》的品牌,做成覆盖整个大周的全国连锁。
苏白心累地摆了摆手,有气无力地说道:“刘掌柜,有心了。”
刘掌柜之后,各方神圣,粉墨登场。
金山寺的慧明禅师和青羊观的老道士,这对平日里王不见王的宗教领袖,今日竟罕见地结伴而来。两人一左一右,对着苏白稽首合十,脸上挂着无比恭敬又带着一丝谄媚的笑容。
“阿弥陀佛。”慧明禅师抢先开口,宝相庄严,“苏先生此去,乃天命所归,亦是佛法东传之幸。先生书中蕴含‘普度众生’之无上佛法,若能在天子面前稍加点拨一二,实乃天下苍生之福,我佛门上下,必为先生立长生牌位。”
旁边那老道士不甘示弱,一甩拂尘,仙风道骨地说道:“无量天尊。苏先生之书,阐明天道至理,乃玄门正宗。京城龙气汇聚,鱼龙混杂,非同凡俗,先生若能以我道家清心宁神之法护身,方可百邪不侵,万劫不磨。贫道这里有一道师祖亲手绘制的‘静心神符’,愿赠予先生护体。”
苏白看着这两个互相挤眉弄眼、明争暗斗的老神棍,只觉得头疼欲裂。
这哪里是来送行的,分明是派了两个说客,想让自己在皇帝面前,给他们的“道统”争取官方认证,最好能把对方打成“歪理邪说”。
他还没来得及想好怎么用“呵呵”来应付,一股彪悍的煞气就从门外直冲而入。
总兵府副将周武,一身戎装,铁甲铮铮,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他不像前面那些人那么客套,直接走到苏白面前,从怀里掏出一块墨绿色的玉佩,不由分说地塞到苏白手里。
“苏先生,这是我们军方用帅帐前那块天外陨铁,混合了百战老兵的精血,请高人打造的护身符。”周武声音粗粝,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苏白,没有丝毫躲闪,“京城那地方,人心比战场上的刀子还黑,你戴着这个,能辟邪,也能……让一些不长眼的东西,知道你是我们青州军方看重的人。”
“先生,保重。”
苏白低头看着手里的玉佩,入手冰凉刺骨,上面刻着一个狰狞的兽头军徽。
他知道,这玩意儿既是护身符,也是一个定位器,更是一个无声的警告。
监视与期许,保护与枷锁。所有的一切,都浓缩在这块小小的玉佩里。
最后来的,是张承恩派来的一名弟子。
那年轻儒生见到苏白,神情狂热得近乎癫狂,仿佛见到了降临凡尘的在世圣贤。他恭恭敬敬地递上一封信,用一种近乎咏唱的语调,激动地说道:“家师有言,先生此去,乃是‘心学’传遍天下之始!京城虽是龙潭虎穴,却也是‘格物致知’的最佳场所!天下读书人苦旧学久矣,望先生不忘本心,为我等……为天下读书人,开辟一条通天大道!”
苏白接过那封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信,连拆开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感觉自己不是要去京城。
他这是要去参加一场名为“面圣”的奥运会,佛、道、儒、军四家,都把他当成了自家的头号种子选手,指望着他去神都那个大舞台上,为他们夺金摘银,最好再把其他三家都踩在脚下。
而他这个被寄予厚望的选手,唯一的愿望,只是想在观众席上找个角落躺下睡觉。
……
夜深人静。
苏白独自坐在湖心亭,看着水中那轮破碎的残月,内心一片荒芜。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他以为自己是搅弄风云的棋手,把整个青州当成棋盘,想给自己博一个清净。现在他才明白,他从始至终,都只是一颗棋子。
一颗被无数只看不见的手,推着向前,身不由己的棋子。
去京城,见皇帝。
那是权力的中心,是天底下最深不见底的漩涡。一步走错,就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他的咸鱼人生,已经走到了绝路。
可……真的就是绝路了吗?
苏白看着桌上那份明黄的圣旨,又看了看那些银票、神符、玉佩、书信。每一件东西,都是一道枷锁。它们将他从这个小小的静心园里,硬生生地拖拽出去,扔向那个他最想远离的世界。
躲不了,也逃不掉。
苏白缓缓靠在冰凉的亭柱上,闭上眼睛,脸上第一次没了那份深入骨髓的慵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刻的疲惫,以及在那疲惫之下,一丝被逼到绝境后,悄然萌生的极淡的倔强。
青州这个小池塘,已经养不活他这条咸鱼了。
既然他们非要把自己扔进大海……
苏白猛地睁开眼,那双总是睡眼惺忪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从未有过的狠戾与决绝。
那就去看看。
看看那京城的水,到底有多深。
看看那龙椅上的人,到底想玩什么。
既然不能躺着,那就站起来。
总不能,真让人当成泥塑的菩萨,活活憋屈死!
第二日,天还未亮,青州知府李慕白便亲自带着仪仗,来到静心园外恭迎。
去往神都的队伍,浩浩荡荡。
前面是龙骧卫开道,中间是苏白乘坐的、由刘掌柜连夜搜罗来的最奢华的马车,后面跟着周武亲手调拨的一队精锐亲兵“护送”,再加上刘掌柜精挑细选的十几个机灵仆从。
当车队缓缓驶出静心园时,外面的街道,早已是人山人海。
“恭送苏圣人!”
“苏仙师一路平安!”
百姓们自发地夹道相送,他们眼中闪烁着狂热与崇拜的光芒,那一声声发自肺腑的高呼,汇聚成巨大的声浪,几乎要将青州城的天空掀翻。
苏白坐在晃动的马车里,听着窗外山呼海啸般的声浪,缓缓拉开了车帘的一角。
他看着那些陌生的、狂热的脸,看着远去的青州城楼,看着这片他本想在此苟一辈子的土地,心中百感交集。
命运,真是个操蛋的玩意儿。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