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之后,当那座传说中的城市,如一头匍匐在大地上的远古巨兽,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时,整个车队的速度,都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神都,京城。
即便是苏白,这个见惯了后世钢筋水泥森林的现代灵魂,在看到那座城墙的瞬间,也感到了片刻的失神。
那不是青州城墙那种地方性的防御工事。那是一道横亘天地的、用巨石与信念垒砌而成的屏障,通体呈现出一种深沉的暗青色,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下,反射着冰冷而古老的光泽。墙体之高,仿佛要将天空都分割开来;墙体之厚,足以令任何攻城器械绝望。
城墙之上,旌旗如林,甲士如蚁,一股无形而磅礴的气势,混合着百万生民的烟火气与真龙天子的赫赫皇威,扑面而来。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压迫感,仿佛整座城市都在呼吸,每一次吐纳,都牵动着整个大周王朝的脉搏。
“先生,我们……到了。”
林虎的声音在车窗外响起,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颤抖与激动。
苏白“嗯”了一声,放下了车帘,将那座宏伟的巨城隔绝在外。他重新靠回柔软的雪狼皮靠垫上,脸上无波无澜,心里却在飞速地计算着。
好大的一座笼子。
车队在城门前缓缓停下。
京城的城门守卫,远比任何地方州府都要森严百倍。他们身着的铠甲,制式统一,寒光闪闪,手中握着的长戈,锋刃上都淬着令人心悸的杀气。每一个进出城门的人,无论官商,都要经过极其严苛的盘查。
然而,当龙骧卫副统领翻身下马,将那份明黄的圣旨,高高举起时,整个城门区域的嘈杂与喧嚣,瞬间为之一静。
“奉旨,宣青州布衣苏白,入京面圣!”
那名原本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鹰的守城将军,在看清圣旨的瞬间,脸上的表情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所有的威严与审视,都在顷刻间融化,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恭敬,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末将不知苏先生圣驾光临,有失远迎,罪该万死!”
将军大步上前,对着苏白所在的马车,深深地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动作干脆利落,甲叶碰撞,发出“铿锵”一声脆响。他甚至不敢抬头直视马车的车窗。
“开中门!清御道!恭迎苏先生!”
将军猛地转身,对着身后的士兵,发出一声雷霆般的怒吼。
所谓“中门”,乃是平日里唯有皇室宗亲、一品大员,或是有重大军功的将领凯旋时,才有资格通行的至高荣耀。
一时间,整个城门口,兵甲调动,民众避让,硬生生在拥挤的人潮中,清出了一条宽阔的中央大道。苏白的马车,就在无数道震惊、好奇、探究、崇拜的目光注视下,畅通无阻地,驶入了这座帝国的权力心脏。
车厢内,苏白听着外面清晰可闻的指令与骚动,眼角微微抽搐。
他知道,这是皇帝故意的。
这不仅仅是给他苏白看的,更是给这满朝文武,给这京城中所有蠢蠢欲动的势力看的。
——看清楚了,这个人,是我罩的。
马车驶入城中,窗外的景象,又是另一番天地。
如果说青州是一幅清雅的水墨画,那神都京城,便是一副色彩浓烈、细节繁复到令人眼花缭乱的工笔重彩。
宽阔得足以容纳八辆马车并行的朱雀大街,地面全由平整的青石板铺就,光洁如镜。街道两旁,是鳞次栉比的三层甚至四层高的雕花木楼,酒幌招展,茶香四溢。来自西域的胡商牵着骆驼,高鼻深目,满脸新奇;身着华美丝绸的贵公子,手持折扇,谈笑风生;更有那坐着精致小轿的大家闺秀,偶尔掀起一角帘子,投来一瞥好奇的目光。
这里的繁华与恢弘,已经超越了一个单纯的“城市”概念,它更像是一个巨大的、永不落幕的舞台,上演着整个王朝最精彩的剧目。
苏白的心,却在这样的喧嚣中,愈发沉静。
他透过这盛世繁华的表象,看到的,是底下那汹涌的、吞噬一切的暗流。每一座华美的府邸背后,都代表着一个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每一次看似无意的擦肩而过,都可能是一场无声的政治试探。
最终,车队在一座占地极广、环境清幽的院落前停下。
这里没有挂任何招牌,朱红的大门紧闭,门口站着两排身穿禁军服饰的士兵,眼神沉静,气息内敛,一看便知是精锐中的精锐。
一名身穿礼部官服的中年官员,早已等候在此,见到车队,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下官礼部主事,恭迎苏先生。陛下有旨,特命下官将先生安置在‘迎宾阁’,此地清净,无人打扰。先生在京期间的一切用度,皆由内务府拨付。”
迎宾阁。
名字倒是好听。
苏白被春桃夏荷搀扶下车,打量着眼前的院落。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奇花异草,无一不精,无一不雅,比他的静心园,还要奢华精致十倍。
但他也敏锐地察觉到,在这片宁静优雅的背后,墙角、树后、假山之侧,隐藏着不知多少道若有若无的气息。
这里不是驿馆,而是一座用金丝楠木和亭台楼阁打造的,华美而舒适的……牢笼。
苏白入住迎宾阁的消息,仿佛一阵风,瞬间吹遍了京城大大小小的权贵府邸。
仅仅半日功夫,迎宾阁那扇原本清净的大门,便再也清净不下来了。
“先生,这是太医院院使大人派人送来的千年老山参,说是给先生补补身子。”
“先生,钦天监的刘监正,派弟子送来一卷《星宿图》,说想请先生品鉴一二。”
“先生,国子监的祭酒大人,送来了他亲手批注的《礼记》。”
“先生,三皇子府上的管事来了,说殿下想请您明日过府一叙!”
“先生,五皇子府上也来人了!送来的礼单……天哪,比三皇子府上的还要厚一倍!”
春桃和夏荷两个丫鬟,已经彻底忙疯了,也激动疯了。她们看着那一沓沓雪片般飞来的拜帖,和那一箱箱流水般送来的奇珍异宝,激动得小脸通红,说话都在打颤。
这……这就是京城吗?先生的威名,竟然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苏白依旧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捧着一杯凉透了的茶,对外面的一切置若罔闻。
他的吩咐只有一句,简单而粗暴。
“帖,一概不收。礼,一概退回。人,一概不见。”
他很清楚,现在跳出来示好的,无非是两类人。一类是想从他这个“圣人”身上,沾点仙气,求点好处的投机者;另一类,则是那几位已经斗得不可开交的皇子,想把他这颗威力巨大的棋子,拉到自己的阵营里。
在没有见到皇帝本人,没有摸清那条老龙的真实意图之前,他谁的队都不会站。
接了谁的礼,就等于沾了谁的因果。
京城这个巨大的泥潭,他现在一脚都不想踩进去。
夜深人静。
苏白屏退了所有人,独自一人站在书房的窗前。
他向随行的林虎打听过了。如今朝堂之上,三皇子周景,母族势大,朝中党羽众多,行事最为高调;五皇子周恒,乃皇后嫡出,名正言顺,深得文官集团支持,为人谦和,深藏不露。这两位,是太子之位的最有力竞争者。
除此之外,还有几位年长的皇子,虽然势力稍弱,但也各有依仗,在暗中窥伺。
整个京城,就是一座巨大的斗兽场。而他,苏白,就是那块刚刚被扔进场中,最新鲜、最诱人的血肉。
所有人都想上来咬一口,看看他到底是仙丹妙药,还是穿肠毒药。
苏白看着远处那片灯火辉煌,如同巨兽盘踞的皇城轮廓,眼神里,再没有了初到时的那一丝疲惫与无奈。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冰山般冷静的专注。
他那个“成神术”的计划,看似天衣无缝,但执行起来,却需要走钢丝般的精准与谨慎。
皇帝,皇子,文官,武将,佛门,道家……每一个,都是他棋盘上的对手,也可能,是他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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