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仙客栈是青州府内数一数二的销金窟，而天字一号房，更是销金窟顶上的那颗明珠。
苏白此刻就住在这里。
他换下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儒衫，穿上了一件新裁的云锦长袍，月白色的面料上用银线绣着暗纹，随着他的动作，仿佛有流光在衣袂间悄然淌过。手持一柄象牙骨的折扇，头发用一根碧玉簪束起，往日里那股子掩不住的穷酸与懒散，竟被这身行头冲淡了七八分，平添了几分世家公子的风流倜傥。
他施施然下了楼，在一众食客惊艳的目光中，吩咐店小二备了辆最宽敞舒适的马车，悠悠然地朝着闻香书坊的方向行去。
还未到书坊门口，鼎沸的人声便已穿透车帘，涌入耳中。
闻香书坊，此刻已是人满为患。
自打刘掌柜将那副《将进酒》的墨宝用金丝楠木装裱起来，高悬于坊内正中央后，这里就成了青州府一处全新的名胜。无数文人学子，甚至是不通文墨的富商豪绅，都争相前来，只为一睹“诗仙真迹”，沾一沾那传说中能让人文思泉涌的“文气”。
书坊的生意，何止是火爆了十倍，简直是日进斗金。
苏白的马车刚在门口停稳，立刻就引起了骚动。
“快看！那不是‘诗仙童生’苏公子吗？”
“天呐，他真人比传闻中还要俊朗！”
“他来闻香书坊了！莫非……莫非又要作诗了？”
苏白对周围的喧嚣恍若未闻，他从容下车，手中折扇“唰”地一下展开，对着门口一个吓得呆住的伙计，淡淡地递上了一张拜帖。
伙计颤抖着手接过，只见上好的宣纸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一行大字：
诗仙童生苏白，有大生意相商。
这字里行间透出的自信与气度，让小伙计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冲进了内堂：“掌柜的！掌柜的！苏……苏公子来了！说有大生意！”
话音未落，一道肥硕但异常敏捷的身影就从内堂冲了出来。
正是闻香书坊的掌柜，刘文成。
他一看到门口那个手持折扇、气质卓然的年轻人，整个人激动得脸上的肥肉都在颤抖，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前，长长一揖，几乎要把头埋到地上去。
“哎哟！苏公子！您怎么亲自来了！您要是有事，派人知会一声，刘某就是爬也爬到您府上啊！”刘掌柜满脸都是谄媚的笑容，姿态放得比尘土还低。
“刘掌柜客气了。”苏白合上折扇，轻轻点了点他的肩膀，“确实有桩生意，想和刘掌柜谈谈。”
“请！快请！里面请！”
刘掌柜如蒙大赦，立刻亲自在前面引路，将苏白恭恭敬敬地请进了书坊最深处，一间平日里用来接待达官显贵的雅致密室。
密室之内，紫檀为桌，沉香袅袅。
刘掌柜亲自为苏白沏上了一杯顶级的雨前龙井，茶香四溢，他却连看都没看一眼，一双精明的眼睛里满是期待与狂热，紧紧盯着苏白。
“不知苏公子所说的‘大生意’是……”
他心中已经开始疯狂盘算。难道苏公子又有了新的传世诗篇？这次是五言还是七言？是该出百金，还是二百金求购？只要能拿到手，闻香书坊的声望必定能再上一层楼！
苏白不急不躁，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却没有喝。
他从怀中的锦囊里，取出那沓厚厚的稿纸，不轻不重地放在了紫檀木桌上，向着刘掌柜的方向推了过去。
“刘掌柜，你先看看这个。”
他的声音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这是一桩……能让你这闻香书坊名传天下，让你的银子堆成山的生意。”
刘掌柜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他伸出微胖的手，小心翼翼地将那沓稿纸捧了过来。
当他看清封面上那三个大字时，脸上的激动之情，却不由得微微一滞。
《西游记》？
不是诗，而是……话本？
刘文成在书坊行当里摸爬滚打了半辈子，什么话本没见过？《忠烈传》、《劝学篇》、《青州异闻录》……无一不是教化为先，故事为辅，销量撑死也就那样。
他心中掠过一丝微不可查的失望。
诗仙就是诗仙，写诗是天下无双，可这写话本……恐怕是外行了。苏公子莫不是以为，随便写个故事，就能卖出传世诗篇的价钱？
尽管心里犯嘀咕，但他脸上不敢有分毫表露，依旧堆着笑，耐着性子，翻开了第一页。
【第一回：灵根育孕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
“……那座山，正当顶上，有一块仙石……内育仙胞，一日迸裂，产一石卵，似圆球样大。因见风，化作一个石猴……”
只看了几行，刘掌柜的眉头就挑了起来。
这文笔……好生奇怪。不似寻常话本那般引经据典，反而直白得近乎粗俗，但偏偏又带着一股子汪洋恣肆的奇诡想象力，让人不自觉地就被吸引了进去。
他继续往下看。
当他读到那“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的瑰丽奇景时，他那颗商人的心，开始不受控制地砰砰直跳。他仿佛看到了一片前所未闻的奇妙天地，在他眼前徐徐展开。
这故事……有点意思！
他彻底忘了奉承，忘了身边的苏白，整个人都沉了进去。
当他读到石猴拜别猴群，独自出海寻仙访道时，他竟有些紧张。当读到石猴拜师菩提，学成七十二变与筋斗云时，他又忍不住拍案叫绝。
而当他翻到下一页，看到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时——
“……圆睁火眼金睛，运用神力，将生字一十八号上，悟空姓名，一笔勾之……”
“……悟空拿出，幌一幌，碗来粗细，丈二长短，上有一行字，‘如意金箍棒，重一万三千五百斤’……”
“……石猴出世，两道金光射冲斗府，惊动高天上圣大慈仁者玉皇大天尊……”
“啪嗒！”
刘掌柜的手一抖，滚烫的茶水从杯中溅出，洒了他一手，他却浑然不觉！
他震惊地抬起头，看向气定神闲的苏白，眼中满是骇然与不可思议。
金光射冲斗府！
这是何等磅礴的意境！何等无法无天的气魄！寻常话本，写个妖怪都得小心翼翼，生怕触了什么忌讳。可这书里，一个刚出世的猴子，就敢惊动玉皇大天尊？！
这已经不是话本了！这简直是在描绘一个真实存在，却又超乎所有人想象的神魔世界！
他不再有任何怀疑，像一头饿了三天的狼，贪婪地、疯狂地读完了剩下的所有内容。
龙宫夺宝的霸道！地府勾魂的狂傲！
每一个情节，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他的心上。
直到他翻到最后一页，看到故事戛然而止——龙王、阎王双双上天庭，要去告那泼猴的御状。
然后……
没了！
下面就没了！
“啊？”刘掌柜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仿佛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冰水，浑身难受得抓心挠肝。
“后面的呢？苏公子，后面的内容呢？那猴子……那美猴王孙悟空，后来怎么样了？玉帝会怎么惩罚他？”他满头大汗，抬起头，眼中满是血丝，像个输光了家产的赌徒，死死地盯着苏白。
苏白看着他这副模样，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鱼儿，上钩了。
他慢悠悠地伸出手，将那三回手稿从刘掌柜手中抽了回来，重新放回锦囊。
“刘掌柜，故事好不好看？”
“好看！太好看了！”刘掌柜毫不犹豫地回答，声音都变了调，“刘某活了五十载，从未看过如此……如此惊心动魄的话本！苏公子，您开个价！这书稿，我买了！”
“买？”苏白摇了摇头，轻笑一声，“刘掌柜，你还是没明白我说的‘大生意’是什么。”
他伸出三根手指。
“我要与你合作，但不是一次性的买卖。我们要做的，是三件事。”
“第一，叫‘连载’。”苏白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魔力，“这书，我们不一次性卖完。每隔三天，我们只卖一回。让全城的人都等着，都念着，都为那只猴子的命运而牵肠挂肚。”
刘掌柜愣住了，三天一回？这不是折磨人吗？但他转念一想，这……这简直是天才般的想法！能把读者的胃口吊到天上去！
“第二，叫‘付费’。”苏白继续道，“我们不卖整本书，我们按回目卖！想看最新的一回？可以，十文钱！价格不高，但全城那么多人，日积月累，会是多少？”
刘掌柜的眼睛瞬间瞪圆了！
按回目收钱？他做了一辈子书坊生意，从未听过如此离经叛道的做法！但……但仔细一想，一本书卖一两银子，许多人舍不得。可区区十文钱，谁都掏得起！这……这利润简直无穷无尽！
苏白看着他震惊的表情，抛出了最后的重磅炸弹。
“第三，也是最核心的一点，叫‘断章’。”
他指了指刘掌柜刚才看到的地方，“就像这样，每一次都在最关键，最让人心痒难耐的地方停下。我们卖的，不只是故事，更是那份抓心挠肝的期待感。刘掌柜，你告诉我，为了知道那猴子后来的下场，你愿意花多少钱？”
“我……我……”刘掌柜张着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脑子里只剩下三个词在疯狂回响：连载、付费、断章！
阴损！
缺德！
简直是把人心玩弄于股掌之上！
但……
这他娘的注定能疯狂敛财啊！
刘掌柜看向苏白的眼神，彻底变了。那不再是对“诗仙”的敬畏，而是对一尊活生生的“财神”的顶礼膜拜！
什么诗人，什么才子，在这套颠覆性的商业模式面前，都黯然失色！这哪里是写书人，这分明是一位能点石成金、布局天下的商业奇才！
“噗通”一声。
刘文成肥硕的身躯，毫不犹豫地跪倒在地，对着苏白，五体投地。
“苏公子！不！苏先生！您就是我刘文成的再生父母！这生意，我们做！别说合作，您就是让我闻香书坊给您当牛做马，刘某也心甘情愿！”
他抬起头，满脸都是决绝的狂热。
“利润分成，您说个数！九一？您九我一？不！全归您！只要您能让刘某，让这闻香书坊，把这个故事做下去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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