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白以为自己已经足够高估了“连载、付费、断章”这套组合拳的威力。
但他还是低估了刘文成这位商人的执行力，或者说，被点燃了野心之后的疯狂。
从苏白离开的那一刻起，闻香书坊的掌柜刘文成，就变成了一台高速运转、不计成本的战争机器。
他没有将那三回书稿藏着掖着，当成独家秘宝。
恰恰相反，他做了一件让所有同行都跌破眼镜的事情——散财！
“去！把城里最好的说书先生都给我请来！价钱随便开！”
“去！把所有闲着的刻工、画师都雇了！给我印海捕文书！不！比海捕文书还要显眼！我要全青州府，从城门到茅厕，都贴上咱们的告示！”
“去！联系城里的报童、闲汉！让他们满大街地喊！就喊一句话：‘诗仙童生呕心沥血之作，石猴出世，横空降临！’”
刘文成的指令，像一道道惊雷，在闻香书坊内炸开。
伙计们看着掌柜那双布满血丝、却亮得骇人的眼睛，不敢有半分怠慢，整个书坊上下，全都动了起来。
于是，青州府的百姓们，见证了接下来三天里，堪称奇景的一幕。
城东的勾栏瓦舍里，平日里讲着“列国”的老先生，此刻正唾沫横飞地讲着“美猴王”；城西的茶馆酒肆中，最受欢迎的说书人，拍着惊堂木，吼出的却是“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
他们讲的，全是同一个故事的前三回，分文不取，纯当吆喝。
大街小巷，所有能贴东西的墙壁上，都被一张张印着巨大猴头画像的纸张覆盖。那猴子龇牙咧嘴，眼神桀骜，旁边配着一行触目惊心的大字：
“你可知，金箍棒，重一万三千五百斤？”
“你可知，弼马温，竟是天庭养马官？”
最要命的，是那些在街头巷尾疯跑的半大孩子们。他们不再玩官兵捉贼的游戏，而是人手一根破木棍，上蹿下跳，嘴里怪叫着：
“俺乃花果山水帘洞美猴王孙悟空是也！”
“小的们，孩儿们，随我杀上天庭，夺他鸟位！”
一时间，整个青州府，无论男女老少，士农工商，嘴里念叨的，耳朵里听到的，全都是那只无法无天的猴子。
一个全新的，光怪陆离，却又真实得仿佛触手可及的神话世界，以一种蛮横霸道、不容拒绝的姿态，强行注入了每个人的脑海。
文人学子们聚在一起，争论着“心性修持大道生”究竟是佛法还是道法；武馆的弟子们，则对那根能大能小、重逾万斤的“如意金箍棒”心驰神往，恨不得自己也能拥有一根。
三天的免费宣讲，三天的全城轰炸。
刘文成几乎是以烧钱的方式，将所有人的好奇心与期待感，都推向了极致的巅峰。
终于，在第四天清晨。
闻香书坊门口，高高挂出了一块崭新的木牌，上面用朱砂写着几行大字：
“《西游记》第四回，今日始发！”
“每份十文，先到先得！”
“辰时开售，过时不候！”
天还未亮，闻香书坊门口，就已经排起了一条望不到头的长龙。
队伍从书坊门口，一直蜿蜒到街角，又绕了两个弯，几乎堵死了半条街。排在队伍里的，有穿着绫罗绸缎的富家公子，有面容焦急的账房先生，有背着书箱的青涩学子，甚至还有几个满脸横肉、一看就不好惹的江湖汉子。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眼巴巴地望着书坊紧闭的大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躁而又兴奋的气味。
“哎，兄台，你说今日那猴王会被玉帝如何处置？”
“哼！依我看，定是一场大战！那猴王神通广大，岂会束手就擒！”
“快开门吧！我昨晚想了一宿，饭都没吃下，心都快被那猴子给挠碎了！”
“咚——”
辰时已到，一声锣响。
闻香书坊的大门，缓缓打开。
“开售了！”
人群瞬间鼎沸，像潮水般向前涌去。刘文成早有准备，雇了十几个膀大腰圆的护院维持秩序，才没让场面失控。
柜台前，伙计们手忙脚乱地收钱，递出那份仅仅只有几页薄纸的第四回书稿。
十文钱，对大多数人来说，不过是一碗茶的价钱。他们毫不犹豫地掏出铜板，扔进柜台前那只巨大的钱箱里，发出“叮叮当当”的悦耳声响。
抢到书稿的人，甚至等不及回家，就地站在墙角，或者蹲在路边，贪婪地阅读起来。
【第四回：官封弼马心何足，名注齐天意未宁】
什么？！
读者们看到这一回目，先是一愣。
弼马温？这是什么官职？
他们迫不及待地往下看，当读到太白金星将孙悟空招安上天，玉帝却只封了他个养马的小官时，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错愕和愤怒的表情。
“岂有此理！”一位老学究气得胡子直抖，“如此神通，竟与马夫同列？这天庭，简直是羞辱英雄！”
“就是！我若是猴王，定反了他娘的！”旁边一个武人跟着怒吼。
读者们的情绪，随着孙悟空的遭遇而起伏。当他们看到孙悟空得知真相，怒不可遏，打出南天门，返回花果山时，所有人都觉得心中郁结之气，一扫而空，通体舒泰！
爽！太爽了！
然后，他们看到了那让他们血脉贲张，永生难忘的一幕。
只见那美猴王，在花果山顶，立起一杆大旗，上书七个大字，迎风招展，睥睨天地——
“齐、天、大、圣！”
“好！好一个齐天大圣！”
无数读者看到此处，激动得满脸通红，忍不住拍着大腿高声叫好。他们仿佛能看到那只桀骜不驯的猴子，向着漫天神佛，发出了自己最狂傲的战吼！
这才是他们心中的英雄！这才是他们想看到的孙悟空！
然后呢？玉帝会作何反应？天庭会派出怎样的天兵天将？齐天大圣又将如何应对？
他们带着满腔的热血与期待，激动地翻向下一页。
然后……
没了。
纸张的末尾，一片空白。
故事，就在“齐天大圣”的大旗竖起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所有读者都愣住了。
他们保持着翻页的动作，呆在原地，脸上的激动与狂热，一点点地凝固，转为困惑，再转为茫然。
“没了？”
人群中，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梦呓般的疑问。
这个疑问，像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整个火药桶。
“怎么就没了？！齐天大圣然后呢？！”
“我裤子都脱了……不是，我热血都沸腾了，你就给我看这个？！”
“店家！店家！后面的呢？快拿出来！”
人群炸开了锅。那份抓心挠肝、不上不下的感觉，比杀了他们还难受。他们感觉自己像是被吊在半空中，脚下是万丈深渊，心中空落落的，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爬。
一位穿着华贵，一看就是富家子弟的年轻人，此刻正双目赤红，死死地攥着那几页纸，手背上青筋暴起。他被折磨得快要发疯，这三天来，他茶不思饭不想，满脑子都是那只猴子。今天好不容易看到了最燃的情节，却被硬生生掐断！
这股巨大的失落感与被愚弄的愤怒，冲垮了他的理智。
他猛地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闻香书坊的方向，发出一声悲愤欲绝的怒吼：
“断章之处，人神共愤！”
“苏贼当诛——！”
这历史性的四个字，如同天雷滚滚，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所有被折磨得痛不欲生的读者，在这一刻，找到了他们的情感宣泄口。
“对！苏贼当诛！”
“我愿出十两银子，买苏贼后续书稿！”
“狗贼！还我猴王！还我齐天大圣！”
“苏贼当诛！！”
“苏贼当诛——！！！”
排山倒海的声浪，汇成一股洪流，响彻了整条街道，几乎要将闻香书坊的屋顶掀翻。
而此时，柜台之后。
刘文成躲在门板后面，听着外面那震天的怒吼与咒骂，他非但没有丝毫畏惧，脸上的肥肉反而笑成了一朵灿烂的菊花。
他低下头，看着那只几乎要被铜钱塞满的巨大钱箱，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抚摸着冰凉的铜板，嘴里喃喃自语：
“成了……”
“苏先生真乃神人也！”
“这生意，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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