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画中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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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过饭我就回屋,盯着这六件东西犯愁。先拿起那个瓶子看,越看越不对劲。

瓶身看着是明代的样式,画的花纹、釉色都挑不出毛病。可翻过来一看瓶底,又像是元代的。单独看瓶身,没毛病;单看瓶底,也没啥问题。可把两者合在一起,问题就大了。

按常理说,瓶子的年代得统一,明代的瓶身配明代的底才对。现在这种瓶身和瓶底“拼接”的做法,明摆着是做假。一般人鉴定瓷器,都习惯先看瓶底,甚至会刮点瓷粉去检验年代。这瓶子这么明显的“嫁接”,一眼就能看出是假货。

我实在想不通,刘德为这么厉害的人,怎么会花大价钱买这种东西回来?

刘德为花八块大洋收了个青花瓶。那价码,搁行里算顶了天的真品价。我抱着瓶子在灯下转了两天,釉色、胎质、款识全瞅遍了,愣是瞧不出门道。

寻他讨教时,这街溜子斜睨我半晌,蹦出俩字:蠢货。不等我回嘴,人已大步跨进屋子,抄起瓶子就往青砖地上掼。瓷片迸裂声惊得我后脊发凉,心说这祖宗莫不是又要栽赃给我?

哪料他蹲下身,用旱烟杆拨拉着碎瓷片:拾起来,细瞅。借着油灯昏黄的光,我瞧见断面处露出的胎土——竟是元青花特有的麻仓土质地,青灰色里混着星星点点的铁斑。

看瓷器,眼观手摸是死规矩,他磕了磕烟袋锅,火星子溅在瓷片上,可做局的专拿这套蒙人。要听,得听出哑口明口,再听缸音罐音。明代多罐音,元代多缸音,就这罐音里还分八重韵脚……

那三天,他就着满地瓷片,从胎土配比讲到敲击韵律,从苏麻离青发色说到火石红成因。我这正儿八经学堂出来的,倒像是头回见天日的雏儿。

转过月余,他又捧来幅无名画作。宣纸上山水倒也清隽,可落款是查无此人的墨云生,估摸着不过近十年的新作。我翻遍藏家名录都找不着出处,想着这般品相,撑死值半块大洋。

折腾三宿没合眼,再寻刘德为时,我早憋了一肚子火。他却慢悠悠摸出十六块大洋的收条:若真是无名小辈的玩意儿,我能当宝贝供着?

我盯着画纸犯怔,忽听他问:宣纸比寻常厚了三倍,你怎不瞧瞧里头藏着啥?这才惊觉纸面纹理有异,可真要动手揭裱,万一损毁,这十六块大洋的窟窿我哪补得起?

见我发怵,他挽起袖口,将画浸入温水,镊子、裁刀、排笔在案头排开。水汽氤氲间,他指尖起落如飞,那模样倒比戏台上的武生还要利落……

他手中的竹起子挑开画心与覆背纸的接缝,那动作轻得像在揭一枚蝉蜕。当第二层宣纸缓缓剥离,中正二字款识洇着陈年墨色浮现时,我眼前一黑,险些撞翻了案头的浆糊钵——范宽啊,《溪山行旅》的作者,他的真迹搁如今,怕不是能换半条琉璃厂的铺子。

刘德为晃着旱烟杆笑眯了眼,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这藏画的主儿,定是前朝显贵。能把古画保存得连蛀虫都不啃,却又舍得扔到晓市贱卖,多半是遭了抄家的祸事。他用烟杆敲了敲画轴,你想,若外头盖着的是寻常赝品,犯得着费这等心思?偏生这外层画工也是上乘,宣纸特意加厚三倍,分量比寻常立轴沉了两成。

我这才想起初见时拎画的手感,确实比想象中坠手。他续道:敢用这画中画的法子,定是把宝贝当命根子的。估摸着原主人家道中落后,仍盼着东山再起时能赎回。这画若是贸然出手,指不定哪天就被正主儿找上门来。

说着他从褡裢里摸出个油纸包,里头是些奇形怪状的竹片木楔:这些都是我自个儿削的,揭裱时最忌用金属工具,碰着古画就留划痕。见我盯着那些自制工具发怔,他又补了句:做这行,眼要毒,手要稳,更得懂人心。你以为看的是画,实则瞧的是百年前的恩怨情仇。

窗外暮色渐浓,画案上范宽的山水在余晖里泛着温润的光。我望着刘德为佝偻的背影,忽然明白为何这打鼓儿的街溜子,能让琉璃厂的掌柜们都矮他三分——他手里捧着的何止是幅古画,分明是把能解开百年迷局的钥匙。

我喉头发紧,盯着那卷重新裹好的画轴:一千大洋?话音未落,后脖颈的汗就顺着衣领往下淌。搁当时,这笔钱能在北平城置个三进的四合院。

刘德为把画往布褡裢里一塞,烟杆在鞋底磕得山响:接着琢磨去。看他晃晃悠悠出门的背影,活像揣着个金疙瘩的老财迷。

往后月余,我守着他淘来的四件玩意儿——件宋钧窑的冰裂纹洗子,幅八大山人的残页,个带铭文的青铜簋,还有串包浆发亮的沉香手串。每样东西都藏着机关,钧窑的窑变里藏着款识暗记,八大山人的鸟眼里有矿物颜料的反光,青铜器的锈色分层能辨新老,沉香的油脂线居然暗含虫蛀轨迹。

他教得极有章法,今天让我蒙着眼摸瓷片辨胎质,明日又逼我对着月光看字画的透光度。可我总觉着,这老小子揣着心思。他那对三角眼转起来跟算盘珠子似的,讲着讲着突然就住口,烟杆往我手里一塞:自个儿悟去。

直到某天夜里,我见他在灯下反复摩挲那卷范宽真迹,烟锅里的火星映得他脸忽明忽暗。恍惚间才明白,这外号鬼眼大刘的街溜子,把半辈子打眼吃药攒下的本事全抖搂给我,哪是图什么师徒情分——他分明在下一盘大棋,每样藏品都是棋子,而我,不过是棋盘上颗能走动的卒子。

刘德为布的局到底盘了多久,怕是连他自个儿都掰扯不清。行里人都晓得,打鼓儿的为等件宝贝,憋个三五年不稀奇,可他这桩大活,细算下来竟有七八年的光景。

我瞧出端倪,是在随他进胡家大宅门那会儿。胡雨石的祖父曾是宫里三品大员,老爷子一走,这钟鸣鼎食之家便似泄了气的皮球。如今府里吃穿用度,全靠着变卖祖宗家底儿撑着。

每月十五,刘德为必来这宅子里转悠。来前定要净身更衣,比见皇上还讲究。头三回我只当他是敬重主顾,直到第四次跟着进府,才发现他总往西北角那耳房偷瞄。

胡家宅子足有七八进,我这晚辈最多只到过二进。游廊九曲,假山叠翠,池塘里残荷摇曳,倒还留着几分昔日气派。可越往里走越觉得发怵,那些鎏金的廊柱、雕花的窗棂,在斜阳里泛着冷光,连穿堂风都带着股陈腐气,吹得后脊梁直发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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