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八爷那档子事儿本就像根刺扎在心里,如今瞧着刘德为总往耳房偷瞄,夜里翻来覆去净做噩梦,生怕哪天被卷进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趁着刘德为去鬼市淘货,我悄悄拽住坎儿三,塞了两块大洋打听胡家耳房的底细。
哪晓得消息比风还快。当晚刘德为回来,抄起门闩就把我堵在柴房里。那顿揍打得我皮开肉绽,他边打边骂:蠢货!你当胡家的眼线是摆设?这消息传到胡雨石耳朵里,转眼就有同行捧着银票上门!
我在床上趴了三天,师娘的叫骂声隔着门板往耳朵里灌。她举着扫帚追着刘德为满院子打:你个杀千刀的,教徒弟也不能往死里揍!
等我能下地时,刘德为扔来个油纸包,里头包着五块大洋:放你三天假,别在眼皮子底下晃悠。攥着钱走在街上,看着琉璃厂的幌子在风里晃,才惊觉这行当的水,比胡八爷那典当行深多了。
正晃悠着,师娘突然拽住我往城门走。原来她要带我回娘家,刚进小院,就瞧见个扎羊角辫的姑娘蹲在井边浣衣,木盆里的水花溅在她靛蓝粗布衫上——那是师小小。
师小小这人向来心气儿高,倒也情有可原——她饱读诗书,琴棋书画样样拿得出手,的确有自矜的本钱。
我虽说念完了大学,搁在清朝,这学历也能抵个大学士了,可惜没混上正经功名。更何况我身无片瓦、寸土皆无,又没个靠山,师小小瞧不上我,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那日与师娘一道往回走,心里头直痒痒,想问她当年怎么就嫁给了刘德为。可一想起上次挨的那顿揍,至今还心有余悸,到了嘴边的话又给咽了回去。
在家歇了三日,刘德为差我去给赵二贝勒爷送茶叶。到了府上,正撞见贝勒爷与几位朋友喝酒谈天。这赵二贝勒家如今早没了往日风光,全靠着变卖祖产度日,偏还爱撑场面,时不时邀些人来府上吃酒。
我恭恭敬敬放下茶叶,赔笑道:“这是我师傅孝敬您老的。”赵二贝勒抬眼扫了我一下,问道:“你师傅近来可好?”
我忙赔笑应道:“托您老的福,师傅身子骨硬朗着呢。”
赵二贝勒爷听了,随手招呼佣人去他房里取个小盒子来。见这阵仗,我后背顿时渗出冷汗——这位爷肚里没几分真学问,偏生爱充行家。万一说错了话,回头刘德为少不得又要拿耳刮子、二踢脚招呼我。
不多时佣人捧来盒子,贝勒爷掀开盖子,里头躺着一只夜光杯。那是用石头雕成的小杯,做工倒也精巧。
“你说说,这物件值多少?”贝勒爷斜睨着我。
“劳您容我上手瞧瞧。”我忙从蓝布包里摸出白手套戴上——这行的规矩,碰古董总得护着物件。
仔细端详一番,这夜光杯虽算富贵人家的玩意儿,却只是日常用器,离收藏级还差着些火候。不过如今世道,这般物件也不多见了。
“回贝勒爷,值六块大洋。”其实三五块便足矣,我特意多报了些。
贝勒爷闻言哈哈大笑:“后生小子倒实在,拿去吧!”
我将杯子妥帖放进盒中,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谢贝勒爷关照,小的告退。”
我抱着盒子出了门,心里直打鼓。赵二贝勒爷这做派,八成是找过行家看过这夜光杯。要是真有懂行的在跟前,往后刘德为想从贝勒爷这儿捞油水,怕是难了。
可我心里还惦记着另一样东西——那装杯子的黑檀木盒。刘德为常念叨,碰上心仪的物件,绝不能多看第二眼。卖家精着呢,眼神一露,人家就知道你上了心。这盒子瞧着有元代的年份,要是真能弄到手,可比夜光杯值钱多了。
回了铺子,刘德为正自斟自饮。我把盒子往桌上一放,他瞥了眼,随口道:“里头那杯子送你玩了。”
这话听得我一愣,心里直犯嘀咕:这唱的哪出?
刘德为瞧我发怔,笑得意味深长:“我要的是这个盒子,你没看出来?”
“师傅,那夜光杯我给了六块大洋,就是想着这盒子的价。可贝勒爷好像知道杯子值多少钱……”
“所以才让你去。”刘德为晃着酒杯,“你会留意盒子,出价自然会多添些。实话告诉你,贝勒爷身边那个掌眼的,是我安插的。”
我心里猛地一震,这算计,比刀子还狠呐!
我暗自庆幸,亏得没耍那点小心眼扣下盒子——刘德为的算计环环相扣,我这点心思在他面前不过是班门弄斧。转天他就把黑檀木盒卖了一百六十块大洋,虽说算是捡了大漏,可看他那淡定模样,似乎不过是桩平常买卖。
后来我才知道,后院那间挂着铜锁的屋子才是他的藏宝阁。师娘表弟来店里帮忙,也是个老实本分的,从不乱打听。屋里那些物件,有的要压几年等主顾来赎,可这年头破落户哪有回头的?明面上是当铺,实则“打鼓儿”才是他的营生,门脸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近来刘德为总往宣武门晓市跑,每次都带着我。他倒是真心教我看货的门道,可我慢慢发现了蹊跷——他总在一个叫瞎眼于的摊子前打转,趁人不注意时,手指往布帘下一勾,就塞进张纸条。那摊子上总共三四件东西,两件是赝品,真货也不过值一两块大洋,偏要价十块往上,明摆着卖不出去。我瞧着这其中必有文章,可师傅到底在盘算什么,却叫人摸不着头脑。
瞎眼于竟是个盲人。我谨记着规矩,从不瞎打听,只管竖起耳朵听、睁大眼睛看。
日子久了,跟坎儿三、大包周也混熟了。大包周背上生着个肉瘤,大伙儿都喊他这名儿,他在打鼓儿行当里算中等角色。坎儿三则是个打边鼓的,平日里没正经营生,收些零碎物件,在这行里算下等。
先前我跟坎儿三打听过些事儿,哪晓得他转头就跟刘德为告了状,打那以后我便少跟他来往,倒是常和大包周凑一块儿。这人话不多,为人实在,不像坎儿三满嘴跑火车。
如今刘德为每月给我放三天假,我就揣着月钱,约大包周去小酒馆喝两盅。交朋友急不得,我便私下给他介绍些活儿——大宅门里有零碎营生,我都让他去接。后来刘德为也派我去办些小事,跟宅门里的人混熟了,就常给大包周分点活儿。
他日子过得紧巴,家里老父老母常年卧病,媳妇又不大灵光,还有两个孩子要养,全靠他一个人撑着。得了我的照拂,他对我越发上心,早把我当成了知心朋友。
酒后话匣子一打开,大包周跟我念叨了不少打鼓儿行里的门道,还说刘德为在这地界上是响当当的人物,连那些小门小户都得敬他三分。最让我吃惊的是,他当年竟能把做了县令的赵之谦请来,这里头的故事,怕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飞卢小说,飞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