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戴沐白何等聪慧,一见唐三神色,再扭头望见那骷髅径直朝千仞雪飞掠而去,心下登时了然其意。
他遂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将方才提起的狂兽战刀往地上重重一杵,抱臂而立,静观其变。
那骷髅横越深渊巨口,途经唐三等人头顶上空时,竟连头颅都未曾低垂半分,径直掠过,恍若未见。
纵使下方有他夙夜欲除之而后快的唐三,有曾将他打得狼狈不堪的小舞,更有将他逼迫至此绝境的戴沐白,他亦未投去一丝留意。
距千仞雪仅数丈之遥,骷髅止住飞势,飘然落地。
甫一落地,骷髅凝望着那张早已刻入其神魂深处的娇美容颜,轻轻向前探出一步。
然则,仅此一步而已。
盖因他这一步探出,千仞雪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正是这一步,令骷髅硬生生止住了即将迈出的第二步;
正是这一步,令其眼眶中那惨绿火焰猛地一跳,明灭不定。
旋即,骷髅似是想起了什么,眼眶中火焰复又柔和下来。
然他并未再次前行。或许,他心念电转,思及自己如今这副枯骨嶙峋的模样,必定丑陋骇人,唯恐惊吓了心中那份至深的执念。
“罗刹……你可还能听见我言语?”见骷髅这般欲行又止、踟蹰不前的模样,千仞雪心神一颤,疑声问道。
在众人惊奇的目光注视下,那骷髅竟缓缓点了点头。
“那……你当真是罗刹么?”千仞雪自己亦不明所以,为何心间会泛起一阵莫名的痛楚,如针砭刺骨。
骷髅复又点头,随即却又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缓缓摇了摇头。
而后,他上下颌骨依旧无声开合,似有千言万语欲诉。
见他先点头后摇头,众人心中一股寒意骤然升腾,直冲顶门!
莫非真如唐三先前所言,他既是罗刹神,又非罗刹神?
然则,他究竟是何物?
“罗刹,你究竟怎么了?可是有话欲对我言说?”
千仞雪一反常态,语气中带着几分迫切、几分焦灼,更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心痛。
此情此景,与昔日她对罗刹神的冷漠、训斥乃至鄙夷,实乃天壤之别。
此刻的千仞雪,心神似被冥冥中一股奇异之力牵引,难以自持。
她清晰地感受到,自那骷髅身上弥漫而来的,是浓得化不开的感伤与刻骨眷恋。
似是感应到千仞雪心绪波动,骷髅眼眶中的惨绿火焰愈发暴躁不安。
他疯狂地拍打着自己的头颅,死命地摇晃着枯槁的颈骨。
倏忽间,骷髅骨架之上那三种杂糅之色,随着眼眶中火焰的急剧跳动,亦开始明灭闪烁,变幻不定。
时而惨绿与灰紫两色同时发难,前后夹击,欲将那昏黄之色驱逐殆尽;
时而昏黄之色如雷霆暴怒,瞬息间便将其他两色镇压下去。
如此反复拉锯,争斗不休。
直至最后,骷髅右眼眶中的惨绿火焰猛地剧烈一跳!
在众人呆滞惊疑的目光中,他竟挥起那柄已然大变了模样的罗刹魔镰,猛然刺向自己的右眼!
言其“大变模样”,实因此刻插在骷髅眼眶中的罗刹魔镰,其长短、色泽、形状,较之从前已是大相径庭。
原本如弯月般的单锋刀刃,如今化作三尺有余、寒光烁烁的双刃长剑;
修长的镰柄亦粗壮了整整一圈,显是八柄魔镰合而为一所致;
镰柄原本的惨绿之色,已被九幽黄泉般的昏黄所替代;
镰柄与刃相连之处,更镶嵌了一枚黝黑如墨、拳头大小的琉璃宝珠,其间不时有昏黄、惨绿二色流转闪烁,诡异中透着一丝奇异的和谐。
那骷髅竟以镰刃之尖,生生将右眼眶中的惨绿火焰撬挖而出!
这朵惨绿火焰一经离体,迎风便涨!眨眼间,已化作一片熊熊火海,恰好能将整个骷髅包裹其中。
只见火海之中,一缕缕惨绿色细流前赴后继,疯狂钻入骷髅骨架之内。
骷髅周身惨绿之色顿时大盛,隐隐有将那昏黄之色彻底压制的趋势。
渐渐地,这片惨绿火海尽数化为细流,融入骷髅骨架,消失无踪。
此刻的骷髅,通体闪烁着刺目的惨绿光芒,昏黄之色已被彻底覆盖。
“嗯?”就在骷髅身上惨绿之色完全覆盖昏黄之色的那一刻,唐三双眸一凝,终于再次清晰地感受到了属于罗刹神的气息!
虽则这股气息虚弱不堪,仅与巅峰封号斗罗相仿,然其本质,确系罗刹神无疑。
“罗刹……”千仞雪亦从骷髅身上感受到了那熟悉又陌生的罗刹神气息。
望着眼前这浑身泛着惨绿幽光的枯骨,她的心,一阵阵地抽痛起来。
然此番,罗刹神骷髅并未再试图通过骨架发声。
只见他周身惨绿光芒骤然爆发出刺目光辉!下一刻,一个虚无缥缈、虚弱至极的声音,直接在众人耳畔响起:
“雪儿……”
此声乃是罗刹神骷髅以残存神念发出,故而众人皆能从中体察到其传递此念时的心绪与情愫。
千仞雪闻得这一声“雪儿”,娇躯难以自抑地剧烈一颤!这一刻,她心中最柔软之处被狠狠撞击。
她清晰地感受到,这一声呼唤,饱含着无尽的忧伤与太多的眷恋,沉重得令人窒息。
“雪儿,我是罗刹。我已身死道消。此刻你所见的,已非昔日的我,而是不甘堕入幽冥的——神执念。”罗刹神骷髅又一段神念传来。
原本,以罗刹神昔日之能,自可将神念精准传予指定之人。
奈何如今他修为十去七八,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得将神念扩散开来,任其飘飞。
正因如此,旁人才得以听闻这本是传给千仞雪的私语。
“神执念?”此言一出,莫说唐三、千仞雪这两位最早成就神位者,便是其余众人,亦无不愕然疑惑。
这所谓的“神执念”,究竟是何物?他们闻所未闻。
唐三等人不知“神执念”为何物,却决非意味着无人知晓。
神界。天使神殿。
“神执念?这……这如何可能?”
方才稳定心绪,正按序围坐,观览人间界天使域中战况的光明女神、罗刹神、天使神千羽寒、邪灵兽神,闻得“神执念”三字,无不震惊得膛目结舌,豁然起身!
实则,早在罗刹神骷髅现身之际,这几位大神,尤以光明之神为甚,心中便已存疑,然亦仅止于疑,不敢确认。
盖因“神执念”这等存在,实乃旷世罕见,数万载亦未必能得一见。
世人皆知,凡人欲飞升神界,除却成就神位、晋为神祇后直接飞升外,尚存另一途径。
遥想当年,唐三于海神岛接受海神神祇传承之时,海神波塞冬论及大供奉波塞西与其曾祖唐晨死后灵魂归属,曾对唐三言道:
凡身在人间界之神祇,死后若神魂未被彻底抹灭,其神魂必将去往,亦必须去往另一空间。
此所谓另一空间,便是神界。
换言之,但凡身具神祇之份,除却生时可飞升神界,纵使身死,只要神魂不灭,亦可飞升神界。
然则,以此法飞升神界之神祇,抵界后亦只能沦为垫底之流。
试想,连神级身躯都已湮灭,仅凭一缕残存神魂,又能强至何处?
然,事无绝对!此等陨落于人间界之神祇,其神魂在飞升神界途中,若遇极其特殊之情形,便会被另一空间接引而去。
此空间,名曰——幽冥界!
幽冥界,乃与神界平行之特殊空间,同样具备从人间界接引、吸纳灵魂乃至神魂之能。
而所谓特殊情形,其一便是:
若此陨落之神祇,生前怀有滔天执念,死后神魂又不甘孤寂飞升神界,便可能因这股执念挣脱飞升之力,转而感应到来自幽冥界的召唤与接引。
寻常情形下,挣脱飞升神界之神魂,一旦感应到幽冥界召唤,必被其吸纳而去,沦为幽冥界一员。
然则,倘若此神魂之滔天执念,竟超越了幽冥界之吸引力,则幽冥界亦无法将其强行度化。
此后,此神魂既未飞升神界,又摆脱了幽冥界接引,便可长久滞留人间界。
此等跳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的神魂,便被称之为——“神执念”!
“神执念”一旦成型,其威能将极其可怖!只消度过初始之虚弱期,其战斗力便会在极短时间内狂增数倍!
彼时,他将丧失神智,化身为真正的地狱修罗、勾魂罗刹,只为战争与死亡而存!
更可怖者,他尚能通过斩杀对手,吸收其死灵之气,直接叠加增强自身修为!
此增幅之巨,竟可达对手生前实力的十之六七!
自然,这“神执念”的虚弱期亦将漫长无比,漫长至亘古以来,尚未有一“神执念”能安然度过。
幸甚至哉!若非如此,一旦“神执念”平安度过虚弱期,成长起来,放眼寰宇,恐将再无抗手!
而事实上,自鸿蒙初辟以来,似有神界众神默契于心,抑或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但凡有“神执念”现世,必在其虚弱期内,便被扼杀于襁褓之中。
良久,光明女神深深一叹,对着罗刹神言道:
“罗刹,未料汝之传承者竟能化为神执念,真真令吾等意外之极。”
闻听光明女神此言,似感慨又似嘲讽,罗刹神面色登时一黑。
然顾及光明女神身份与实力,他终究选择了缄默不语。
然此刻罗刹神心中,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他百思不得其解,凭他那传承者的本事造化,怎地竟能化为这近乎传说的“神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