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坊的青石板被晨露浸得发亮,陈玄牵着阿黄站在巷口,目光顺着柳如意指尖的方向凝在太学飞檐上。
晨雾里那片朱红琉璃瓦本该是静默的,此刻却像浸在沸水里——他分明看见最西头的檐角在微微震颤。
“昨日王屠户家的二小子说,他同窗连着三夜梦见红棺开,里头爬出个长角的怪物。”柳如意把竹篮往臂弯里拢了拢,发间沾着的井边露水随着动作滑落,“我今早路过太学外,听见门房老张头骂守夜的护卫偷懒——说是后半夜巡查,连块砖头都没翻到。”
陈玄喉结动了动。
他昨晚在那口黑棺上拓下的铭文里,“昆仑”二字被刻得极深,笔画里还嵌着暗红色的锈,像凝固了许久的血。
太学下头压着昆仑残阵的传闻,他早听老更夫们说过。
可直到此刻,当柳如意的话撞进他还未消去的心悸里,那些传闻才真正有了重量。
“柳姑娘,你可不可以帮我个忙。”他突然转身,掌心的青铜印在袖中烫得发疼,“太学藏书阁有本《洛城地志》,第三卷讲‘镇灵碑’的位置。我要知道当年封印那口棺材的法子。”
柳如意的眼睛亮了亮,随即又抿住嘴:“可我……”
“你扎条发带,穿我那件洗得发白的青衫,你扮成书生的样子进入太学,没人看的出来?”陈玄从怀里摸出半块碎银拍在她手心里。
“就说你是新补的外院生,替先生抄书。”他顿了顿,声音放轻,“那些读书的酸秀才,见着姑娘家扮书生,要么装正经要么脸红,没人会细查。”
柳如意低头盯着掌心里的碎银,忽然笑出声:“陈大哥倒会琢磨人心。”她把碎银塞进衣襟,转身往巷口走,又回头招了招手,“戌时三刻,我在太学西墙根等你。”
陈玄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晨雾里,摸了摸腰间的铜锣。
那面跟了他三年的铜器此刻凉得反常,像块浸在冰水里的铁——这是他觉醒人皇印后才有的感应,危险临近时,身边最熟悉的物件会先替他预警。
月到中天时,陈玄蹲在太学西墙的瓦当上。
墙下两盏气死风灯被夜风吹得摇晃,光影里两个护卫的影子被拉得老长,佩刀在腰间磕出细碎的声响。
他屏住气息等那两人转过角楼,指尖扣住砖缝借力翻上去,落地时靴底几乎没沾到灰
这是他当更夫时练出的本事,巡夜时要避开醉汉、野猫,更要避开那些翻墙会春的纨绔子弟。
太学的后园比他想象中更荒。
原本该是茂林修竹的地方,现在只剩满地断枝,泥土翻得像被犁过。
陈玄顺着墙根摸向藏书阁后的偏院,那里有块半人高的石碑,他原来在拓本上见过。
“镇灵碑”三个篆字刻得歪歪扭扭,底下的小字却工整得反常。
“昆仑残阵锁九幽冥棺于太学地脉,以书生正气为引,百年一祭。”
当他的指尖触到碑身的瞬间,掌心的人皇印突然烫得像块烧红的炭。
他闷哼一声踉跄后退,却见一道金光从掌心窜出,“嗤”地扎进石碑下的泥土。
整座太学突然剧烈震动,陈玄踉跄着扶住石碑,听见地底传来“咔”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裂开了。
“有贼!”
喝声从东边传来。
陈玄抬头,正看见太学的张统领提着腰刀冲过来,身后跟着七八个护卫,灯笼的光在他脸上晃出冷硬的棱角。
这位太学护卫统领他见过两次,一次是替被抢钱的老妇讨公道,张统领皱着眉说“市井小事莫扰太学清净”
另一次是他追着偷鸡的黄皮子冲进太学,张统领的刀鞘重重敲在他肩上:“更夫有更夫的本分。”
此刻张统领的刀还未出鞘,人却先顿住了。
他盯着陈玄脚下——地面不知何时裂开蛛网般的缝隙,黑气正从缝里涌出来,像活物似的纠成一团,渐渐凝出只青灰色的巨手,指甲足有半尺长,正缓缓朝陈玄抓来。
“退!”陈玄吼了一嗓子,反手去摸青铜印。
可这次印没在掌心显形,而是直接钻进了他的血脉里。
他眼前突然闪过无数画面:昆仑山顶的仙宫轰然崩塌,赤着脚的祖巫残魂坠进洛阳河。
七十二位太学生跪在碑前,鲜血滴在“镇灵”二字上。
昨夜那口黑棺的裂痕里,有双布满红丝的眼睛正透过地脉往上看……
“原来如此。”陈玄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像是有另一个人在他喉咙里说话。
他望着那只巨手,看见它的指尖还沾着干涸的血——正是昨夜那口棺材里白骨的血。
原来这黑气是九幽冥棺的怨气,借太学书生的梦吸人气,等凑够四十九个,就能冲开地脉封印。
“断!”
陈玄咬破舌尖,血珠溅在掌心。
人皇印的纹路突然化作漫天星斗,在他头顶凝成金色漩涡。
那只巨手刚触到漩涡边缘,便像被扯线的风筝似的倒卷回去,撞在裂开的地缝上。
陈玄听见地底传来闷雷般的轰鸣,缝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黑气被彻底压了回去,只余几缕残烟散在风里。
张统领的刀“当啷”掉在地上。
他盯着陈玄泛着金光的手掌,又抬头看那座重新恢复平静的太学,喉结动了动:“你……”
“张统领。”陈玄抹了抹嘴角的血,弯腰捡起他的刀递过去,“往后巡查,记得多带几柱艾草。”
他指了指地缝愈合处,“那底下的东西,怕的不是刀枪,是活人气。”
张统领接过刀,手指在刀鞘上捏出青白的印子。
他望着陈玄转身走向墙根的背影,突然喊了一声:“陈更夫!”
陈玄脚步顿住。
“你今后会明白我说的话。”陈玄笑了笑,翻上墙头时又补了一句,“对了,让那些读书的小先生们近日少去井边。”
平安坊的老井在子夜时分泛起涟漪。
陈玄蹲在井边,听着井下传来若有若无的歌声,像是个孩子在唱童谣,又像是谁在呜咽。
阿黄缩在他脚边,尾巴夹得低低的。
他摸出怀里的青铜印——现在这印的纹路里多了几缕星光,摸起来温温的,像块暖玉。
井里的歌声突然拔高,陈玄抬头,看见井沿上多了一排小脚印,湿哒哒的,像是被水浸过的。
“陈大哥?”
柳如意的声音从巷口传来。
陈玄迅速把脚印用土盖上,转身时脸上已挂起笑:“查到什么了?”
柳如意递过半张纸,上面密密麻麻抄着字:“《地志》里说,太学井通黄泉,每到月晦夜……”
井里的歌声突然断了。
陈玄望着柳如意身后的巷口,那里不知何时多了团黑影,像被风吹歪的灯笼,摇摇晃晃地往深处去了。
“先回屋。”他的目光紧盯着那团黑影消失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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