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航的话,是两把无形的锤子。
每一记,都重重敲在妇人的心上。
她端着茶杯的手剧烈一抖。
滚烫的茶水泼洒出来。
溅在她的手背。
一片刺目的红迅速晕开。
她却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仿佛那不是她的手,那痛楚也属于别人。
她的目光空洞,只是怔怔地重复着。
“亲子鉴定……”
“照片……”
她看看张航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又看看一旁满是忧色的陆雪晴,嘴唇嗫嚅着,喉咙里像是被沙子堵住,发不出完整的音节。
张航的每一句话,都化作了淬毒的利刃,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凌迟着她的每一寸神经。
“子女宫晦暗无光,纹路浅薄散乱,此乃子嗣缘薄之相。”
“依理而言,你命格之中,本该无子。”
“他,应该是你丈夫与别的女人所生的私生子。”
“你当年,在医院里,生下的应该是个女孩。”
“只是,她被人刻意换掉了。”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她的内心在疯狂地呐喊,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养育了二十多年的孩子,他第一次含混不清地叫出“妈妈”,他第一次摇摇晃晃地走向自己,他每一次生病时依赖的眼神……
那些画面,一帧一帧,都深深刻在她的骨血里。
那些共同经历的岁月,那些深夜的陪伴,那些病床前的守护,难道全都是假的吗?
不!
可是……
可是那些被她强行压在心底,刻意忽略了二十多年的疑虑,此刻也如雨后春笋般疯长,瞬间就缠绕住她的心脏,让她无法呼吸。
那次凶险的难产。
她昏迷了很久,醒来后身体虚弱至极,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妇人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变得尖利,甚至有些变调。
“我儿子!”
“他们所有人都说他不像我,是像他姥爷!像我的父亲!”
她猛地向前一步,逼近那份闲适的从容,仿佛想用自己的气势压倒对方的平静。
“这叫隔代遗传!大师,隔代遗传您懂吗?”
她几乎是在嘶吼,将这个从别处听来的词语当作自己最坚固的盾牌。
“他怎么可能不是我的孩子!”
卧龙居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质,被她尖锐的声音刺得千疮百孔。
唯有张航身下的摇摇椅,依旧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吱呀”声。
那声音不疾不徐,像是古老寺庙里敲响的木鱼,一下,又一下,精准地敲在妇人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上,也敲在陆雪晴悬着的心上。
张航没有看她,甚至没有理会她歇斯底里的质问。
他的目光,落在面前的茶杯上。
他缓缓拿起温热的茶杯,对着杯口,轻轻吹了吹。
“令尊……”
“在你儿子出生之前,是否已经过世了?”
“是。”
“我父亲走得早,没能亲眼看到我儿子出生,这是我……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提到亡父,她的声音软了下来,那份强撑的悍勇迅速褪去,眼圈控制不住地泛起一抹红色。
张航将茶杯重新放回桌上,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在这死寂的房间里,这声轻响,宛如惊雷。
“所以。”
张航终于抬眼看她,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洞悉一切的淡漠。
“那些说你儿子像你父亲的人,大多也只是凭借一些早已模糊的印象。”
“更何况,”他继续道,声音依旧平稳,“真正的血脉相连,从来都不只在于五官的相似。”
“更深层次的,是气韵。”
“是命格的牵引。”
“这些刻在骨血里的东西,是你用‘隔代遗传’这四个字,无论如何也无法自欺欺人的。”
“你的心里,恐怕早就有所怀疑了,不是吗?”
“只是你不敢去想。”
“不愿去承认。”
张航的声音如同魔咒,残忍地宣告着她早已知晓,却始终不肯面对的判决。
“你害怕。”
“你害怕一旦揭开这个盖子,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你的家庭,你的幸福,你的人生……”
“都会化为泡影。”
原本,她是来为儿子的前程求一个锦绣未来。
可眼下,一个更根本,更让她恐惧的问题,如同一道深不见底的裂渊,骤然出现在她脚下。
坠落,便是万劫不复。
“大师……”
妇人的声音干涩沙哑,每一个字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其中甚至夹杂着一丝哀求。
“我儿子他……他的运势……我……我现在脑子全乱了,我……”
她再也问不出口。
这个问题已经失去了意义。
如果连儿子都不是亲生的,那所谓的生辰八字,所谓的命格运势,又有什么意义?
那不过是算着另一个女人的孩子,用着自己丈夫背叛的证据,来求一个虚无缥缈的安慰。
“我……我暂时……不算了。”
这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一个一个挤出来的。
她说完,便慌乱地从沙发上站起身。
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摇晃,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她的眼神空洞,灵魂像是被刚才那几句话硬生生抽走了一大半。
桌边那个她精心挑选,带来的精致礼品袋,此刻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它像一个沉默的看客,无声地嘲讽着她几十分钟前还满怀的殷切与期盼。
“我……我得走了。”
她失魂落魄,只想立刻逃离这个地方。
这个地方,是她二十多年美梦的破碎之地。
张航面色平静,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淡淡说了句。
“慢走。”
陆雪晴心头一紧,终究是不忍,快步上前想要扶她一把。
“阿姨,您……您小心。”
妇人却像是被蝎子蛰了一下,猛地向后缩去,避开了她的搀扶。
她的身体僵硬,眼神里充满了戒备和惊恐。
她只低低说了声。
“谢谢。”
便脚步踉跄地冲向院门,头也不回,几乎是落荒而逃。
夜色浓重,像一张巨大的黑布,很快就吞没了她那个单薄又踉跄的身影。
卧龙居院外,秋夜的凉风卷着寒意,刀子一般刮在妇人脸上。
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抉择会导致未来的变化。
是去寻找一个真相,还是就这么糊涂的度过一辈子……
卧龙居内。
陆雪晴看着妇人消失在夜色中的方向,心中五味杂陈,久久不能平静。
“张大师,她……她不会有事吧?这样对她,是不是太残忍了?”
张航重新坐回摇摇椅上,姿态闲适,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拂去了一粒尘埃。
他端起陆雪晴刚续上的热茶,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温热的茶雾模糊了他眼底的神情。
“有些脓疮,早些挑破,总好过溃烂全身,病入膏肓。”
他的语气淡漠,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可是……”
陆雪晴还是觉得心有不忍,那妇人刚才的模样,太过可怜。
“真相总是伤人的。”
张航放下茶杯,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但自欺欺人的虚假,是更深重的毒药。”
他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似乎映照着常人无法窥见的,纵横交错的命运轨迹。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业障要了,自己的苦海要渡。”
“她若不来,这层窗户纸或许一辈子都不会捅破。”
“她会继续活在自己编织的幸福假象里。”
“她来了,便是缘法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