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波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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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航的话,是两把无形的锤子。

每一记,都重重敲在妇人的心上。

她端着茶杯的手剧烈一抖。

滚烫的茶水泼洒出来。

溅在她的手背。

一片刺目的红迅速晕开。

她却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仿佛那不是她的手,那痛楚也属于别人。

她的目光空洞,只是怔怔地重复着。

“亲子鉴定……”

“照片……”

她看看张航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又看看一旁满是忧色的陆雪晴,嘴唇嗫嚅着,喉咙里像是被沙子堵住,发不出完整的音节。

张航的每一句话,都化作了淬毒的利刃,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凌迟着她的每一寸神经。

“子女宫晦暗无光,纹路浅薄散乱,此乃子嗣缘薄之相。”

“依理而言,你命格之中,本该无子。”

“他,应该是你丈夫与别的女人所生的私生子。”

“你当年,在医院里,生下的应该是个女孩。”

“只是,她被人刻意换掉了。”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她的内心在疯狂地呐喊,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养育了二十多年的孩子,他第一次含混不清地叫出“妈妈”,他第一次摇摇晃晃地走向自己,他每一次生病时依赖的眼神……

那些画面,一帧一帧,都深深刻在她的骨血里。

那些共同经历的岁月,那些深夜的陪伴,那些病床前的守护,难道全都是假的吗?

不!

可是……

可是那些被她强行压在心底,刻意忽略了二十多年的疑虑,此刻也如雨后春笋般疯长,瞬间就缠绕住她的心脏,让她无法呼吸。

那次凶险的难产。

她昏迷了很久,醒来后身体虚弱至极,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妇人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变得尖利,甚至有些变调。

“我儿子!”

“他们所有人都说他不像我,是像他姥爷!像我的父亲!”

她猛地向前一步,逼近那份闲适的从容,仿佛想用自己的气势压倒对方的平静。

“这叫隔代遗传!大师,隔代遗传您懂吗?”

她几乎是在嘶吼,将这个从别处听来的词语当作自己最坚固的盾牌。

“他怎么可能不是我的孩子!”

卧龙居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质,被她尖锐的声音刺得千疮百孔。

唯有张航身下的摇摇椅,依旧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吱呀”声。

那声音不疾不徐,像是古老寺庙里敲响的木鱼,一下,又一下,精准地敲在妇人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上,也敲在陆雪晴悬着的心上。

张航没有看她,甚至没有理会她歇斯底里的质问。

他的目光,落在面前的茶杯上。

他缓缓拿起温热的茶杯,对着杯口,轻轻吹了吹。

“令尊……”

“在你儿子出生之前,是否已经过世了?”

“是。”

“我父亲走得早,没能亲眼看到我儿子出生,这是我……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提到亡父,她的声音软了下来,那份强撑的悍勇迅速褪去,眼圈控制不住地泛起一抹红色。

张航将茶杯重新放回桌上,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在这死寂的房间里,这声轻响,宛如惊雷。

“所以。”

张航终于抬眼看她,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洞悉一切的淡漠。

“那些说你儿子像你父亲的人,大多也只是凭借一些早已模糊的印象。”

“更何况,”他继续道,声音依旧平稳,“真正的血脉相连,从来都不只在于五官的相似。”

“更深层次的,是气韵。”

“是命格的牵引。”

“这些刻在骨血里的东西,是你用‘隔代遗传’这四个字,无论如何也无法自欺欺人的。”

“你的心里,恐怕早就有所怀疑了,不是吗?”

“只是你不敢去想。”

“不愿去承认。”

张航的声音如同魔咒,残忍地宣告着她早已知晓,却始终不肯面对的判决。

“你害怕。”

“你害怕一旦揭开这个盖子,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你的家庭,你的幸福,你的人生……”

“都会化为泡影。”

原本,她是来为儿子的前程求一个锦绣未来。

可眼下,一个更根本,更让她恐惧的问题,如同一道深不见底的裂渊,骤然出现在她脚下。

坠落,便是万劫不复。

“大师……”

妇人的声音干涩沙哑,每一个字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其中甚至夹杂着一丝哀求。

“我儿子他……他的运势……我……我现在脑子全乱了,我……”

她再也问不出口。

这个问题已经失去了意义。

如果连儿子都不是亲生的,那所谓的生辰八字,所谓的命格运势,又有什么意义?

那不过是算着另一个女人的孩子,用着自己丈夫背叛的证据,来求一个虚无缥缈的安慰。

“我……我暂时……不算了。”

这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一个一个挤出来的。

她说完,便慌乱地从沙发上站起身。

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摇晃,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她的眼神空洞,灵魂像是被刚才那几句话硬生生抽走了一大半。

桌边那个她精心挑选,带来的精致礼品袋,此刻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它像一个沉默的看客,无声地嘲讽着她几十分钟前还满怀的殷切与期盼。

“我……我得走了。”

她失魂落魄,只想立刻逃离这个地方。

这个地方,是她二十多年美梦的破碎之地。

张航面色平静,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淡淡说了句。

“慢走。”

陆雪晴心头一紧,终究是不忍,快步上前想要扶她一把。

“阿姨,您……您小心。”

妇人却像是被蝎子蛰了一下,猛地向后缩去,避开了她的搀扶。

她的身体僵硬,眼神里充满了戒备和惊恐。

她只低低说了声。

“谢谢。”

便脚步踉跄地冲向院门,头也不回,几乎是落荒而逃。

夜色浓重,像一张巨大的黑布,很快就吞没了她那个单薄又踉跄的身影。

卧龙居院外,秋夜的凉风卷着寒意,刀子一般刮在妇人脸上。

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抉择会导致未来的变化。

是去寻找一个真相,还是就这么糊涂的度过一辈子……

卧龙居内。

陆雪晴看着妇人消失在夜色中的方向,心中五味杂陈,久久不能平静。

“张大师,她……她不会有事吧?这样对她,是不是太残忍了?”

张航重新坐回摇摇椅上,姿态闲适,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拂去了一粒尘埃。

他端起陆雪晴刚续上的热茶,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温热的茶雾模糊了他眼底的神情。

“有些脓疮,早些挑破,总好过溃烂全身,病入膏肓。”

他的语气淡漠,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可是……”

陆雪晴还是觉得心有不忍,那妇人刚才的模样,太过可怜。

“真相总是伤人的。”

张航放下茶杯,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但自欺欺人的虚假,是更深重的毒药。”

他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似乎映照着常人无法窥见的,纵横交错的命运轨迹。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业障要了,自己的苦海要渡。”

“她若不来,这层窗户纸或许一辈子都不会捅破。”

“她会继续活在自己编织的幸福假象里。”

“她来了,便是缘法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