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换源:

  我挑着鱼篓往渔市走时,鞋底沾的青泥还带着江晨的湿冷。

码头上的木梆子刚敲过五更,鱼摊前的陶瓮里飘着腥气,可今儿的人声比往常尖了三分——

昨儿那鬼船,当真被陈昭那小子用灯烧没了?

老吴头蹲我家门槛说半宿,说那船散成黑雾时,他手里的香灰全撒裤裆里了!

我低头数着鱼篓里的银鳞鱼,尾鳍拍打竹篾的噼啪声里,耳尖烧得发烫。

上辈子在实验室测浮力时,仪器嗡鸣都没这么让人心跳——原来被人议论,比解出麦克斯韦方程组还带劲。

瞎传什么!

一道破锣似的嗓子劈开人声。

我抬头,就见李大牙叉着腰站在鱼市口,油皮短衫敞着怀,露出肚皮上那道刀疤——上个月他抢王二婶的鱼钱,被我用船桨拍在江边礁石上留下的。

鬼船是阴物,能怕凡火?李大牙踢了脚路边的虾筐,活虾蹦到路人裤管上,我看那小子就是撞大运!他斜眼瞥我,嘴角扯出冷笑,陈昭,你不是能吗?

帮爷补补渔网——昨儿夜钓被礁石刮了个洞。

我攥紧鱼篓的手松了松。

李大牙的渔网我见过,是用青藤编的,浸了桐油防烂。

他这是变着法儿找碴——青藤湿水后韧性差,补不好渔网沉江,他能闹到我赔鱼;补好了...

成。我应得干脆。

李大牙愣了愣,随即拍着大腿笑:行啊,有志气!他冲旁边使了个眼色,两个帮闲立刻从草棚里拖出张破网——网眼足有巴掌大,边沿还挂着半块带青苔的礁石。

我蹲下来,指尖抚过网绳。

青藤纤维被礁石磨得毛糙,桐油早渗进木缝里,摸起来黏糊糊的。

上辈子学材料力学时,老师说过应力集中——渔网破洞的边缘最吃劲,得找根能分担拉力的绳。

用细麻绳。我抬头,李大牙的帮闲正蹲在旁边啃卤蛋,嘴角沾着酱油,去码头第三根木桩底下,有晒着的新麻绳。

嘿,还挑绳子?帮闲翻着白眼去了,回来时甩来根拇指粗的麻绳。

我摇头:太粗,会硌断青藤。他骂骂咧咧又跑一趟,这回拿的是小指粗的,我捏了捏:韧性不够。

陈昭你耍人呢?李大牙的脸黑了。

我没理他,弯腰从自己鱼篓里抽出根捆鱼的细麻绳——是用苎麻搓的,晒得半干,既软又韧。就这根。

围观的人凑过来,老吴头挤在最前面,胡子上还沾着粥粒:你......你要拿这细绳子补?

我把麻绳浸进脚边的江水,等纤维吸饱水涨开,这才绕着破洞打了个8字结。

青藤网绳被水浸得发软,细麻绳湿了更韧,每个结都卡进网眼的缝隙里。

补完最后一圈时,我拽了拽绳头——麻绳绷得笔直,青藤网纹丝没裂。

成了。我拍拍手站起来。

李大牙抓过渔网猛扯,网洞纹丝不动。

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突然把渔网甩在地上:算你走运!说罢踹翻个装螃蟹的木盆,螃蟹横着往人腿缝里钻,他借机挤开人群走了。

神了!老吴头蹲下来摸渔网,指甲盖刮过绳结,这结咋打的?

我补了三十年网,没见过这样的!

我弯腰捡地上的银鳞鱼,指尖触到一片凉滑的鱼腹。青藤湿了软,麻绳湿了韧,得让软的吃软劲,韧的扛硬力。我轻声说,像在解释物理题,又像在说给老吴头听。

老吴头突然站起来,粗糙的手掌拍在我肩上,震得鱼篓晃了晃:昭子,明儿跟我去鹰嘴滩。

我抬头看他。

老吴头的眼睛亮得反常,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昨儿撒的香灰:那地儿水急鱼肥,可......他压低声音,可传说是水妖盘着的,旁人不敢去。

我瞅着你有本事,咱爷俩去试试?

我喉咙发紧。

上辈子在江边长大,听惯了水鬼找替的故事,可现在......我望着江面上浮动的晨雾,阳光穿透雾霭,在老吴头的斗笠上洒下金斑。成。我应了,明儿卯时,我带两坛烧刀子。

老吴头咧嘴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得嘞!他扛起渔网往家走,脚步比平时轻快三分,斗笠上的红布飘带被江风吹得猎猎响。

我收拾好鱼篓往回走,路过码头拐角时,后颈突然一凉。

小友。

声音像浸了冰水的玉簪,清凌凌扎进耳朵里。

我转头,就见个穿月白衫子的女子倚着石墩,发间插根木簪,腕子上套着串青金石手串——是赵三娘,镇上唯一的女修。

她目光扫过我怀里的鱼篓,又落在我沾着鱼油的指节上:昨儿夜里的浮灯,用的是青冥鱼油?

我心跳漏了一拍。

青冥鱼是青冥江特产,鱼油燃点低、火光稳,可这是渔民的常识......

是。我垂眼,老吴叔给的油瓮,我就用了。

赵三娘没接话,指尖摩挲着腕上的青金石,串子相撞发出细碎的响。火能破阴,我知道。她突然笑了,眼尾的细纹像片涟漪,可鬼船的影子太淡,船底不压浪——这些,你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喉咙发紧。

上辈子在江边看船,总爱蹲在码头上数浪头:船重了,吃水线深,浪被推开的弧度就大;船轻了,浪头直着走。

这道理说出来太简单,可在这满是符咒法诀的世界......

我......爱观察。我攥紧鱼篓的竹篾,看久了,就看出门道了。

赵三娘盯着我看了片刻,突然转身往镇外走。

她的月白衫子被江风吹得鼓起,像片要飘走的云。小友。她没回头,声音却清晰传来,明儿去鹰嘴滩......当心急流。

我站在原地,看她的背影融进晨雾里。

江风卷着潮气扑过来,我摸了摸怀里的鱼篓——银鳞鱼还活着,尾鳍一下下拍打着我的肚皮,像在敲某种暗号。

老吴头说明儿卯时出发,我得去买两坛烧刀子,再检查船桨的榫头。

可此刻望着江对岸渐起的雾,我突然想起赵三娘临走前的话。

鹰嘴滩的急流,真的只是水势吗?

远处传来木船摇橹的吱呀声,我低头数了数鱼篓里的银鳞鱼——一共十七尾,尾数吉利。

可这吉利,能挡得住江底的暗礁吗?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