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的清晨。
我被钢针草叶片上的露水打醒时,阿杰正蹲在红薯地边数藤。
他的机械臂换了新的钛合金外壳,在晨光里泛着冷光,义眼的扫描线扫过藤蔓,在终端上记下第三十七个花苞。
叶片上的露水顺着他的机械指节滚下来,滴在红薯叶上,惊得藏在叶底的小虫慌忙逃窜。
“小十六,”
他突然回头,机械指节敲了敲终端,屏幕上的花苞数据跳了跳,
“你看这红薯藤,爬得比当年虫纪元的蜈蚣还疯。上周刚搭的支架,这才几天就被缠得密不透风。”
我摸了摸手腕上的树状印记,十年前那个模糊的光点已经变得清晰,像颗嵌在皮肤里的绿宝石,随着呼吸轻轻发烫。
“你还好意思说,”
我踢了踢他身后的肥料袋,里面装着腐殖蚯蚓的排泄物,
“要不是你把蚯蚓喂得太肥,这土能这么松?藤不疯长才怪。”
远处的海岸线泛着层淡蓝,隐入藻苏醒时特有的银光在浪尖闪烁,像撒了把碎星子。
阿杰突然指着海面:“看,那藻比十年前聪明多了,知道在浅水区搭‘篱笆’,省得再被什么玩意儿啃了。”
我望着银光里偶尔跃出的银鱼,树状印记突然轻轻震动——733个意识碎片在里面舒展,像伸了个十年的懒腰。
“它们醒得正是时候,”
我和他并排往木屋走,“该煮红薯粥了,记得多放把钢针草的种子,给蚯蚓加个餐。”
“虹吸站的过滤器该换滤芯了。”
我望着陨石带中央的金属环,十年前钉在裂缝上的铁皮早就锈烂成粉,取而代之的是层透明的能量膜,正慢悠悠吞吐着星际尘埃,像层贴在伤口上的创可贴。
“昨天扫描到三颗漂流物,被膜弹回去了,跟打弹珠似的。”
手腕上的树状印记轻轻发麻,这是提醒我该去检查陆地净化区的土壤pH值了——最近疯长草总在夜里莫名枯黄,八成是蚯蚓的排泄物肥力过剩。
阿杰正蹲在红薯地边调试灌溉系统,机械臂上的刻度盘转得飞快,钛合金外壳上有道新的划痕,是上周修虹吸站时被陨石碎片蹭的。
“换滤芯的事下午再说,”
他头也不抬,义眼的红光扫过蔫了的藤蔓,
“先把这波蚜虫灭了,不然红薯要被啃成筛子。”
这十年他比从前沉稳多了,胡茬留得整整齐齐,只是笑起来时眼角的细纹比机械臂的齿轮还密。
我们早早就分了工,他管地面生态,我管维度通道维护,忙得脚不沾地。
上次正经坐下来聊天,还是三个月前给蚯蚓换栖息地的时候。
阿杰突然拽着我往海边跑,机械靴踩过疯长草的“沙沙”声里,混着阵清脆的童音,像颗小石子砸进平静的湖面。
我这才发现自己的白大褂袖口磨破了边,露出手腕上树状印记的根须——这印记十年间蔓延了半寸,像在悄悄倒计时。
阿杰的机械臂拽得生疼,我看见他脖子上挂着枚旧硬币,是虫纪元的蚂蚁送的,据说能招桃花。
“急什么,”
我喘着气调侃,
“该不会是想找个虫姑娘谈恋爱了吧?”
“滚蛋。”
他难得脸红,机械掌心里沁出点油渍,“上个月在平行宇宙看见个养蜂人,人家的蜂能酿星际花蜜……”
话音未落,我们已冲到礁石旁。
礁石上蹲着个扎红绳辫的小姑娘,粗布裙子上沾着蚀骨星特有的红沙。
她皮肤是健康的麦色,额角有颗小小的痣,像我树状印记最亮的那块碎片。
手里的玻璃罐里,隐入藻正缠着片红薯叶晃悠,银绿色的藻丝在晨光里流转。
最打眼的是她脖子上的印记——棵半开的树,亮得发烫,和地球的自转频率完美共振,像朵终于找到土壤的花。
“你们就是小十六和阿杰?”
她抬头时,红绳辫扫过玻璃罐,罐口的水汽在她鼻尖凝成小水珠。
我这才注意到自己眼下的青黑,十年熬夜调试设备,眼下的纹路比虹吸站的管道裂缝还深。
阿杰的义眼闪了闪,红光里映出小姑娘的身影,突然低声说:“比虫姑娘好看。”
我没接话,只是摸了摸树状印记——这十年它长速加快,按照传说,我的寿命怕是最多再下一个十年。
但看着小姑娘眼里的光,突然觉得也没什么。
阿杰碰了碰我的胳膊,机械指节在我手背上敲出摩斯密码:“等红薯熟了,我去问问那养蜂人愿不愿意来地球。”
远处的能量膜突然闪了闪,像在笑我们这两个终于长出皱纹的“前辈”。
小姑娘抬头时,红绳辫扫过玻璃罐,惊得隐入藻突然隐身,
“爷爷说,十五年前你们来过蚀骨星的。”
小姑娘把玻璃罐往怀里收了收,红绳辫随着海风轻轻晃,
“他总说有两个怪人,举着个会发光的盒子,非要劝大家回地球种红薯。”
阿杰的机械臂突然卡在半空中,关节处的齿轮发出“咔嗒”的卡顿声,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了。
义眼的红光疯狂闪烁,扫过小姑娘额角那颗痣时,频率快得像虹吸站警报响起的瞬间。
“你是蚀骨星那个……”
他的声音突然发哑,机械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的旧疤痕——那是当年被蚀骨星的碎石划的,
“拽着爷爷衣角看投影的小丫头?”
小姑娘突然笑了,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爷爷说我那时候盯着绿田野直发呆,非要摘片投影里的叶子。”
她晃了晃玻璃罐,隐入藻突然散开,在罐壁上拼出片小小的田野,像十五年前那场没说透的告别。
“我叫星芽。”
她举起玻璃罐,阳光透过罐壁,把隐入藻的银光折在脸上,像落了层碎钻。
罐底沉着块磨得光滑的小石子,上面刻着歪歪扭扭的“第38代居民”,边缘还沾着点蚀骨星的红沙。
“我一看见你们,就觉得特别值得信任,所以,长大了,我就来啦。”
她晃了晃罐子,隐入藻突然缠住石子,“我来看看,地球是不是真的能种出会流糖心的红薯——就是你当年投影里那种,烤着能拉出丝的。”
树状印记突然炸开片光,733个意识碎片在里面舒展,像被春风吹开的嫩芽,和星芽脖子上的印记连成串,绿线在我们之间轻轻晃,像根跨越时空的跳绳。
我盯着她罐子里重新显形的隐入藻,突然笑了:“这藻比十年前机灵,知道在陌生人面前装乖。”
“可不是嘛,”
阿杰突然蹲下来,机械臂往红薯地的方向指,叶片上的露珠顺着他的钛合金外壳滚下来,
“红薯还没熟,再有半个月就能烤着吃了。但可以先带你去看蚯蚓翻的土,黑得发亮,比蚀骨星的营养膏香多了——那玩意儿除了甜味,有啥嚼头?”
星芽的眼睛亮起来,红绳辫随着她的动作甩成道弧线:“蚯蚓真的会吃塑料吗?爷爷说那是你们编的故事,骗我们去地球干活。”
她突然凑近,玻璃罐几乎碰到我的树状印记,“他还说,当年有个戴义眼的叔叔,机械臂差点被蚂蚁咬坏。”
阿杰的机械臂突然卡在半空,义眼红光闪得像在害羞:“那是意外!谁知道虫纪元的蚂蚁翅膀比钢板还硬。”
他拽着星芽往红薯地走,“跟你说,那些蚯蚓现在能啃钢筋,上次还把虹吸站的旧管道啃出个洞,害得我修了三天。”
我望着他们的背影,树状印记的光渐渐柔和。
星芽的玻璃罐在风里晃,隐入藻缠着红薯叶跳着不知名的舞,像在演一出迟到十年的开场戏。
远处的海面上,银光突然亮了亮,像是在给这出戏打了个柔和的追光。
我没有跟过去。
晨露在草叶上凝成细小的珍珠,我摸出维度升级器,外壳的划痕里还嵌着去年修补虹吸站时蹭的金属屑。
屏幕上十年前刺目的红色警告灯早就熄灭,取而代之的是行温润的绿色字体:“地球生态指数:良。”
海风拂过,把阿杰和星芽的笑闹声送过来,像颗裹着糖衣的石子,轻轻落在心湖上。
“快看这个。”
阿杰突然凑过来,机械臂上的齿轮转得轻快,不小心碰到星芽的玻璃罐。
罐子里的隐入藻像是被按了开关,突然炸开成无数银绿色的光点,在我们之间拼出颗跳动的绿心脏,每一次收缩都泛着细碎的光。
星芽踮起脚,手指悬在“心脏”上方,不敢真的触碰:“你看,”
她眼睛亮得像蚀骨星地下城市长明的应急灯,映着那颗发光的心脏,
“你们是不是说过,地球就像块干硬的海绵,只要有人记得天天浇水,就算睡了再久,总会慢慢醒过来的。”
阿杰突然从背包里掏出个密封袋,袋口系着根红绳,和星芽辫子上的那根几乎一样。
“这是今年的新种,”
他把袋子塞进星芽手里,机械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塑料袋传过来,带着点阳光晒过的暖意,
“比十年前的甜,烤的时候能流三回糖心。”
星芽捏了捏袋子,里面的红薯种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孤儿院?”
她歪着头问,辫子上的红绳扫过玻璃罐,
“就是你们总说的,要种满红薯藤的地方?”
“对。”
阿杰的义眼闪了闪,红光里映着远处刚冒头的炊烟,
“当年没来得及种,现在交给你了。等藤爬满院墙,就知道地球有多能折腾了。”
我望着那颗渐渐散开的绿心脏,维度升级器突然震动了一下,屏幕角落跳出行小字:“新意识载体可以对接。”
我顿了顿,取消了对接。
树状印记在手腕上轻轻发烫,像是在和星芽脖子上的印记打招呼。
星芽把玻璃罐举到眼前,隐入藻重新聚成小小的一团,这次却拼出了片迷你的红薯田。
“保证完成任务!”
她敬了个不标准的礼,转身往红薯地跑,红绳辫在风里划出欢快的弧线。
阿杰望着她的背影,突然挠了挠头:“你说,等她种出红薯,我去平行宇宙把那个养蜂人请来,会不会太唐突?”
我踹了他一脚,升级器屏幕上的“良”字突然闪了闪,像在偷笑。
“先把你那机械臂的油擦干净再说吧,”我说,“别到时候吓到人家的蜜蜂。”
远处的虹吸站突然发出声轻响,能量膜上的尘埃被震落,露出后面更蓝的天。
我望着星芽蹲在红薯地边挖坑的背影,突然觉得这十年就像场漫长的浇灌——我们埋下的不只是种子,还有些比时间更顽固的东西。
阿杰的机械臂突然举过头顶,钛合金关节在晨光里转得格外灵活,划出个完整的圆圈。
红光拖着长长的尾巴,像条刚从冬眠中醒过来的赤练蛇,在半空里留下道暖融融的弧线——这次再没了十年前的苍凉,倒像是在对整片草坡、对翻涌的海面,甚至对陨石带里的虹吸站宣告:“交接完成。”
他盯着星芽在红薯地里蹦跳的背影,义眼的红光柔和得像团火苗,连机械臂收回时都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弧度。
“这丫头,”
他突然挠了挠后脑勺,金属指节蹭过下巴的胡茬,发出细碎的响,
“比虫纪元的萤火虫还亮。”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星芽正蹲在蚯蚓栖息地旁,举着玻璃罐给那些蠕动的小家伙“看风景”,红绳辫垂在地上,沾了点黑黢黢的泥土。
阿杰的机械臂又忍不住在空中划了个小圈,红光轻轻落在星芽的辫梢上,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
“刚才递红薯种的时候,”
他突然压低声音,义眼瞟向我又赶紧移开,
“她手指碰到我机械掌了,你说……钛合金是不是太凉了?”
树状印记突然轻轻震动,像是在笑他这副比照顾红薯藤还紧张的模样。
远处的海面上,隐入藻的银光突然连成片,像在给这道红光搭了个舞台。
阿杰望着星芽的身影,机械臂在空中悬了悬,最终没再落下,只是那道红光的尾迹,久久没在风里散去。
飞卢小说,飞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