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板旁的猩红倒计时牌上,“3”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每个人的视网膜上。
下午第一节课的铃声刚落,王阎王就夹着厚厚的讲义站上了讲台。
没有试卷,没有习题,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大战前最后的、令人窒息的宁静。
王老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依旧,却罕见地没有那份甩出黄冈密卷时的煞气,反而透出一种近乎悲壮的凝重。
“都安静。”他的声音不高,却瞬间压下了所有细微的骚动。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他,带着高考前特有的疲惫、紧张和最后一丝希冀。
“最后三天了。该拼的,该熬的,都差不多了。今天,不说题。”王老师拿起一支崭新的2B铅笔,举在手里,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仪式感。“我们说说,怎么把这三年、甚至十二年的汗,一滴不漏地倒进那张答题卡里。”
他拿起一张空白的答题卡样张,贴在黑板上,指尖点着姓名栏和准考证号的位置,力道重得像要刻进去:“这里!看清楚!用0.5毫米的黑色签字笔!正楷!一笔一划!写错一个数字,涂错一个框,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每年都有这样的冤大头!”
接着是选择题填涂区域。“2B铅笔!都拿出来我看看!”他走下讲台,一排排检查过去,挑剔的目光扫过每一支铅笔的笔尖和棱面,“削成鸭嘴形!涂满!涂黑!涂匀!别轻飘飘扫一下,机器认不出来,哭都没地方哭!更别涂出框!机器只认框里的黑疙瘩!”
他拿起一张涂得深浅不一的样卡,指着其中一道:“看到没?这种,机器扫出来就是空白!你以为你选了C?做梦!”
然后是主观题区域。“大题!答案写在指定题号框里!写串了,直接零分!字迹!不求你写得多漂亮,但必须工整!清晰!让阅卷老师一眼能认出来!别跟鬼画符似的!”他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用力写下“工整”两个大字,粉笔灰簌簌落下。
“卷面!别给我弄得像咸菜坛子!写错了,轻轻划一道线,旁边重写!别涂黑疙瘩!更别用修正带!粘粘乎乎一大坨,扫描出来就是一团黑!看不清,算你错!”
最后,他拿起一张折叠过的样卡,声音陡然拔高:“答题卡!是纸!不是钢板!别折!别揉!别沾水!别弄脏!拿在手里,像捧着你们家祖传的玉玺!考完一门,除了自己带进去的东西,其他的全部留在课桌上给监考老师!别想着带出来对答案!门儿都没有!”
一条条,一项项,琐碎得近乎苛刻,却又沉重得如同压在每个人心头的巨石。空气沉闷得如同暴雨前的低气压,只有笔尖无意识划在草稿纸上的沙沙声,像无数只蚂蚁在啃噬着紧绷的神经。
吴语坐在后排,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苍白的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唯有紧抿的嘴唇泄露着一丝紧绷。
紧接着,操场上的高音喇叭粗暴地撕裂了教室的沉闷。
“高三全体师生,立刻集合!高考动员大会,现在开始!”教导主任威严的声音刺破宁静。乌泱泱的人头涌向操场,在炽烈的阳光下排成方阵。
校长挺着微凸的肚子走上主席台,满面红光,挥舞着手臂,声音通过扩音器在操场上空回荡,带着一种近乎煽动的激情:“……狭路相逢勇者胜!十二年磨一剑,霜刃今朝试!我相信,你们一定能书写属于你们的辉煌篇章!……”
口号震天,掌声如雷,带着一种被集体情绪裹挟的、短暂的亢奋。吴语站在人群里,只觉得阳光晒得皮肤发烫,汗水顺着鬓角滑落,黏腻不堪。
校长的豪言壮语如同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尘土味,还有一种压抑太久、濒临爆发的躁动。这躁动,在口号和掌声的催化下,如同地底奔涌的岩浆,寻找着任何可能的出口。
大会结束,人流像退潮般涌回教学楼,带着一身汗水和被口号短暂点燃又迅速冷却的复杂情绪。
晚饭时间,吴语没什么胃口,但身体的本能提醒他需要能量。他独自在食堂快速扒完一份简单的饭菜,便随着人流走出食堂。傍晚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在他苍白的脸上,却吹不散那份高考前夕特有的、沉甸甸的疲惫与紧绷。天边的晚霞燃烧着,橘红中透着一丝暴风雨来临前的诡异宁静。
刚踏上教学楼前的台阶,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声浪就从二楼走廊的方向猛地炸开!
“哇哦——!”
“答应他!答应他!”
“赵鹏牛逼!”
起哄声、口哨声、哄笑声瞬间压过了晚自习前的嘈杂。许多人停下脚步,仰头望去。二楼通往三班教室的走廊拐角处,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
又是这种戏码。吴语心里一阵厌烦,高三最后时刻,总有人按捺不住那点无处安放的荷尔蒙,像即将爆炸的压力锅上最后蹦跶的气泡。他只想快点回到教室那相对安静的角落,将最后一点精力投入到那密密麻麻的公式里。
他低着头,加快脚步,像一尾沉默的鱼,贴着人群边缘,踏上了通往二楼的楼梯。
然而,当他挤上二楼走廊,汹涌的人流将他裹挟着,不由自主地被推向了骚动的核心——三班教室门口。
“王佳佳!我他妈是认真的!做我女朋友行不行?!”粗粝蛮横的吼声炸响,是校篮球队的主力前锋赵鹏。
他高大壮硕,穿着篮球背心,肌肉虬结的胳膊极具压迫感。此刻他涨红着脸,眼神炽热又带着球场上的霸道,几乎将娇小的王佳佳逼到了冰冷的墙壁和教室门框形成的夹角里。周围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起哄和手机偷偷拍摄的闪光。
王佳佳梳着简单的马尾,脸色煞白,鼻尖沁着细汗,背紧紧贴着墙壁,双手无措地挡在身前,声音带着哭腔,细弱却清晰地传入周围人耳中:“赵鹏!你别这样!马上就要高考了!我…我不想谈这些!你让开好不好?”
她的抗拒在赵鹏的强势和周围的起哄声中显得如此苍白无力。高考的压力、被当众逼迫的羞愤、对赵鹏火爆脾气的恐惧,让她几乎崩溃。
“高考算个屁!爱情价更高,你先答应我!”赵鹏声音更加暴躁,猛地伸手想去抓王佳佳的手腕。
围观的人群骚动更甚,口哨声更响。王佳佳拼命向后缩,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目光慌乱地在周围攒动的人脸中绝望地扫视,寻找着哪怕一丝可能的援助。
就在这时!
她的目光,穿透人群的缝隙,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个正低着头、眉头紧锁、仿佛与周遭喧嚣格格不入、只一心想着挤过去的清瘦身影——吴语!
高一没分文理时,他们曾经在同一个班级待过整整一年。虽然不在一个小圈子,话也没说过几句,但王佳佳对吴语的印象很清晰:长得是真好。清瘦挺拔,眉眼干净,鼻梁挺直,下颌线条清晰,是那种放在人群里也会被多看两眼的类型。而且他性格很安静,话不多,似乎没什么脾气,属于从不惹是生非、存在感不强但绝不招人讨厌的类型。更重要的是,他是此刻唯一一个看起来“认识”且“无害”的人。
此刻,在周围一片看热闹的亢奋油腻面孔、或是同样不知所措的茫然表情衬托下,吴语那份因疲惫和专注而显得疏离的清俊沉静,以及那份“高一同学”的微薄联系,在王佳佳混乱绝望的脑海里瞬间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就他了!他看起来最不会惹麻烦!最不可能事后纠缠!也……至少长得还行,说喜欢他,总比随便指个歪瓜裂枣更能暂时堵住赵鹏的嘴!
电光火石间,被逼到绝境的王佳佳做出了决定。
“你…你放手!”她猛地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尖叫起来,声音因恐惧而尖利变形。同时,她奋力挣脱赵鹏抓过来的大手,颤抖的手臂猛地抬起,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直直指向那个即将挤出人群的清瘦身影,“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就是他!吴语!我们高一就同班!我喜欢他很久了!”
平地惊雷!
“唰——!”
所有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瞬间从赵鹏和王佳佳身上移开,齐刷刷地聚焦到那个被点名的、一脸猝不及防的错愕的清瘦身影上!
正在往楼梯上挤的吴语,只觉得后颈一凉!脚步瞬间僵在原地!无数道混杂着惊愕、好奇、戏谑、幸灾乐祸的目光像密集的钢针,瞬间将他钉在了原地!他手里捏着的餐巾纸,被无意识攥得皱成一团。
他难以置信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正对上王佳佳那双盈满泪水、充满巨大祈求和无边愧疚的眼睛。
她看到了他脸上瞬间冻结的茫然和错愕,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像是在说“对不起”。
“吴语?!”赵鹏的怒吼如同炸雷,带着难以置信的暴怒和被当众羞辱的狂怒!他猛地扭头,目光如同淬火的刀子,瞬间钉在吴语身上!“就他?!这个病秧子小白脸?!”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强行拖入泥潭的愤怒瞬间涌上吴语心头!他张了张嘴,试图解释这荒谬绝伦的误会,声音干涩而急促:“赵鹏!兄弟,你冷静点!这跟我没关系!她……”
“谁是你兄弟?冷静你妈!”赵鹏的理智被“王佳佳宁愿选这种货色也不选自己”的羞辱感彻底烧断!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失去控制的公牛,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庞大的身躯带着令人窒息的戾气,猛地撞开挡在身前的人墙,几步就冲到吴语面前!巨大的阴影瞬间将吴语完全笼罩!高考的压力、被当众拒绝的羞愤、以及长久以来对吴语这种“好学生”的潜在不服,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赵鹏!不要!是我乱说的!”王佳佳看到赵鹏如同失控火车头般冲向吴语,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她尖叫着,不顾一切地追了上去,伸出手臂试图从后面死死抱住赵鹏粗壮的胳膊,“跟他没关系!你别打他!”
但她的力量在暴怒的赵鹏面前如同蚍蜉撼树!
“操!小白脸!老子让你撬墙角!”赵鹏双眼赤红,左手如同铁钳般猛地揪住了吴语校服的前襟!巨大的力量瞬间勒紧了他的脖子!
“呃!”吴语眼前一黑,强烈的窒息感让他瞬间失声!
紧接着,赵鹏的右拳带着撕裂空气的风声,毫不留情地朝着吴语的腹部狠狠捣了过去!
“唔——!”一声极度痛苦的闷哼从吴语被扼住的喉咙里挤出!腹部遭到重击!剧烈的闷痛瞬间炸开!仿佛五脏六腑都被狠狠撞了一下!眼前瞬间发黑,金星乱舞!
巨大的冲击力让他身体猛地弓了起来,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冷汗“唰”地一下从额头和后背冒了出来!
“放开他!赵鹏你混蛋!”王佳佳哭喊着,用尽全身力气捶打、撕扯着赵鹏揪住吴语衣领的手臂和后背,“是我乱说的!不关他的事!你放开他啊!求你了!”
暴怒中的赵鹏被她的拉扯激得更加狂躁,手臂猛地向后一抡!
“啊!”王佳佳惊叫一声,被巨大的力量带得踉跄着向后摔倒,手肘和膝盖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水磨石地面上,痛得她眼泪瞬间飙出,蜷缩在地上一时爬不起来。
“住手!!!”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裹挟着千军万马般的煞气,猛地从楼梯口炸响!
只见一个身影如同铁塔般矗立在那里!来人身材魁梧,膀大腰圆,一张国字脸涨得如同熟透的关公,浓眉倒竖,铜铃般的眼睛里喷射着实质般的怒火!正是以脾气火爆、声如洪钟、行事雷厉风行著称,被学生们私下敬畏地称为“张翼德”的年级主任——张振国老师!
他身后紧跟着两个闻讯赶来的体育老师,三人如同三尊怒目金刚,瞬间镇住了整个混乱的场面!
张翼德铜铃般的眼睛一扫,瞬间将现场尽收眼底:被赵鹏像拎小鸡一样揪着衣领、痛苦弓身、脸色惨白、冷汗直冒的吴语;摔倒在地、捂着胳膊肘痛呼啜泣的王佳佳;周围噤若寒蝉、又难掩兴奋的围观学生;以及那个如同暴怒公牛般的赵鹏!
“反了天了!!!”张翼德的咆哮声如同平地惊雷,震得整个走廊嗡嗡作响,窗玻璃都在颤抖!他蒲扇般的大手一指,声震屋瓦,带着一股沙场点将般的杀伐之气:“你们三个!立刻!马上!给老子滚到教导处来!晚一秒钟,老子亲自‘请’你们过去!看什么看?!都给我散了!回教室准备晚自习!”
这声咆哮如同定身咒,赵鹏被吼得浑身一哆嗦,揪着吴语衣领的手如同触电般猛地松开!
失去了支撑,腹部的剧痛和眩晕让吴语双腿一软,痛苦地佝偻着背,顺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他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腹部的闷痛,额角的冷汗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他试图撑着墙壁站起来,手指却有些发颤。
王佳佳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手肘和膝盖火辣辣地疼,泪眼婆娑地看着痛苦不堪的吴语。
在张翼德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怒视下,赵鹏脸色难看地站在原地,拳头紧握却又不敢再动。
张翼德根本不给任何辩解的机会,大手一挥,像驱赶不听话的羊群:“还愣着干什么?!走!”
通往教导处的走廊,此刻成了高三生涯里最漫长、最屈辱的一段路。
吴语捂着依旧闷痛的腹部,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重。王佳佳啜泣着,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赵鹏则梗着脖子,带着未消的怒气。走廊两侧教室的窗户里,无数双眼睛偷偷窥视着这被“张翼德”亲自押解的三人组。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穿过尽头的窗户,落在吴语佝偻的背上和惨白的侧脸上,映照出一种高考前夕特有的、令人窒息的狼狈与无妄之灾的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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