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一问,万籁俱寂。
那声音不高,却像是一块巨石投入深潭,在死寂的漱芳斋内激起无形的、令人心悸的涟漪。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殿中央那个依旧跪着的少女身上。她白衣浴血,风骨凛然,仿佛不是一介待选的秀女,而是一个刚刚从沙场归来的、献俘的将军。
“你,叫什么名字?”
萧景琰又问了一遍。
这一次,他的声音里,除了威严,还多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急切的探究。他想知道,是怎样的名字,才配得上这样一具宁折不弯的魂魄。
慕容雪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口带着血腥味和龙涎香的空气,让她因失血而微微发冷的身体,重新注入了一股力量。
她抬起头,迎着那道仿佛能洞穿一切的帝王视线,屈身,叩首。
动作流畅而标准,没有一丝因伤痛或激动而产生的变形。
“臣女,镇国公府,慕容雪。”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越如玉石相击,字字清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之中。
没有自称“民女”,而是“臣女”。
一字之差,是云泥之别。
“民”是天下万民,“臣”是君之臣属。她用这个称谓,不卑不亢地提醒着御座上的天子:我,慕容雪,生来便是你的臣子。我父兄在北疆为您浴血守国,而我,今日在殿上,亦是为您奏响这金戈铁马。
我们慕容家,满门忠烈,皆为君臣。
萧景琰的凤眸,倏然一凛。
好一个“臣女”。
他见过太多在他面前或战战兢兢、或搔首弄姿的女人,她们都想成为他的妃,他的妾,成为他后宫的点缀。
这是第一个,以“臣”自居的女子。
她不是在求宠,而是在言志。
他终于明白,那曲《十面埋伏》中的决绝与悲壮从何而来。那不是无病呻吟的风花雪月,而是将门血脉中与生俱来的、刻在骨子里的家国与沙场。
“慕容雪……”
他低声咀嚼着这个名字,目光落向她那只还在微微渗血的右手。
那几滴血,溅在她素白的裙裾上,像极了北境冬日里,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冷冽,孤傲,又带着一种摧心剖肝的美。
他的心,莫名地被刺了一下。
那是一种陌生的、带着锐痛的悸动。
他缓缓地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转向那张断了三根弦的焦尾琴。琴身上,那几道鲜红的血痕,触目惊心。
“焦尾琴乃前朝贡品,天下无双。朕倒是好奇,是何等指力,能让它弦断至此?”
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像是一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下!
大殿内的温度,仿佛瞬间降到了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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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秀女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天子这是在问罪!
御前献艺,损毁贡品,这可是大不敬之罪!
李嫣然的脸色,瞬间由狂喜后的呆滞,转为一片煞白。她的心跳如擂鼓,一股冰冷的恐惧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他看出来了?不可能!那个乐师明明做得天衣无缝!他怎么会怀疑?慕容雪这个贱人,她为什么不求饶?她为什么不哭?她快哭啊!把罪责揽到自己身上啊!】
李嫣然内心的尖叫,清晰地在慕容雪的脑海中回响。
慕容雪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遮住了眸中所有的讥诮。
求饶?哭泣?
那不是她的剧本。
她再次叩首,额头触及冰冷的金砖地面,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与自责。
“回禀陛下,是臣女的错。”
“臣女自幼随父兄习武,指力远胜寻常女子。方才弹奏《十面埋伏》,一时情难自已,将沙场征伐之景融入琴音,用力过猛,这才……这才损毁了稀世名琴。”
她顿了顿,声音愈发低微,带着一丝令人心碎的哽咽。
“此琴音色绝伦,实乃臣女平生所见之最。如今却因臣女的鲁莽而受损,臣女……万死莫辞!”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她将所有罪责揽于一身,理由是“天生神力”与“情难自已”,既解释了断弦的“因”,又将这“因”归结于她将门虎女的身份和对乐曲的投入,非但无过,反而有功。
最重要的是,她夸了这琴。
她说这是她平生所见之最。
这等于是在告诉皇帝,这琴在断弦之前,是完好无损的。
如果有人想用“琴本就有瑕疵”来脱罪,已是绝无可能。
这一招,叫“釜底抽薪”,断了李嫣然所有的退路。
李嫣然身子一软,差点瘫倒在地。她身边的张婉仪连忙扶住她,两人的眼中都只剩下绝望。
完了。
她们设下的陷阱,被慕容雪轻描淡写几句话,变成了套在她们自己脖子上的绞索。
高台之上,萧景琰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至极的弧度。
他当然知道这琴有问题。
从慕容雪落指的第一个音符起,他就听出了那琴音中一丝不和谐的紧绷。他不动声色,只是想看看,这个有趣的女子,会如何应对这场必将来临的“意外”。
结果,她给了他一场远超想象的、惨烈而华美的表演。
她不仅没被陷阱吞噬,反而踏着陷阱,浴血而上,走到了他的面前。
“万死莫辞?”
萧景琰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丝玩味,“爱卿何罪之有?”
他没叫她“慕容小姐”,也没叫她的名字,而是用了一个无比亲近,又无比正式的称呼——爱卿。
这两个字一出,满座皆惊!
李嫣然更是如遭雷击,一口银牙几乎咬碎!
“你以沙场之声,振奋人心,是为有功;临危不乱,续奏残曲,是为有节;指上泣血,仍全君臣之礼,是为有德。”
皇帝的声音,一句比一句清晰,一句比一句响亮。
“有功,有节,有德。朕若罚你,岂非成了不辨忠奸的昏君?”
他站起身。
龙袍曳地,缓步走下高台。
这是殿选开始以来,他第一次离开龙椅。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眼睁睁地看着九五之尊,一步一步,走到了那个白衣少女的面前。
他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慕容雪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比龙涎香更清冽好闻的沉水香气,那是属于帝王独有的味道。前世,她曾无数次在他身上闻到过,可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让她感到一种几乎要窒息的压迫。
【叮!检测到皇帝萧景琰对宿主产生极度欣赏与探究欲!情绪波动已达峰值!】
【恭喜宿主!完成高风险复仇计划《十面埋伏》,逆转乾坤!】
【奖励:宫斗积分10000点!解锁新成就【龙心初动】!】
【当前总积分:10086(初始) 10000=20086点。】
系统的提示音在脑海中疯狂作响,但慕容雪的心,却一片冰冷。
她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皇帝是欣赏她的狠,她的智,但帝王之心,深如渊海。欣赏的下一刻,也可能是猜忌。
她必须表现得恰到好处。
于是,她伏得更低了,身体微微颤抖,仿佛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天恩,声音里满是受宠若惊的惶恐:“陛下谬赞,臣女……愧不敢当。”
她的表演,无懈可击。
萧景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双凤眸里,有他自己都未曾理清的复杂情绪。
他没有再说话,而是弯下腰,做了一个让整个大殿彻底失声的动作。
他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她那只受伤的右手。
男人的手掌,宽厚,温暖,带着一层薄薄的、因常年习武握剑而生出的茧。
慕容雪的身体,瞬间僵住。
前世今生,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触碰她。
不是册封皇后时礼节性的牵手,不是合宫家宴上疏离的搀扶。
而是这样,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和灼人的温度,将她的手,包裹在他的掌心。
“太医。”
萧景琰头也不回地吩咐道,声音冷得像冰,“拿最好的金疮药来,为慕容常在包扎。”
慕容……常在?
众人还没从他握住她手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又被这四个字,劈得外焦里嫩!
常在!
越过了最低阶的答应,直接封了常在!
虽然位分依旧不高,但这可是陛下亲口册封的!尤其是在她“损毁贡品、御前失仪”之后!
这哪里是册封,这分明是宣告!
向整个后宫宣告,这个女人,他要了!他护着!
李嫣然眼前一黑,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软软地瘫倒下去,彻底晕了过去。周围顿时一阵手忙脚乱。
但此刻,已经没有人在意她的死活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钉在殿中央那对交握的手上。
太医很快提着药箱,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跪在地上,手抖得几乎拿不稳药瓶。
萧景琰却没有松手的意思。
他就那样握着慕容雪的手,亲自看着太医为她清洗伤口,上药,然后用洁白的纱布,一圈一圈,仔细地包扎好。
整个过程,他一言不发。
但这份无声的注视,比任何赏赐和言语,都更具分量。
那是一种绝对的、不容任何人置喙的占有和庇护。
包扎完毕,萧景琰才缓缓松开手。
他从腰间解下一块通体温润的、雕着龙纹的白玉佩,不由分说地塞进了慕容雪未受伤的左手里。
“今日受惊了,早些回去歇着吧。”
他的声音,竟带上了一丝罕见的、可称之为“温柔”的音色。
“李福。”
“奴才在!”管事大太监李福连忙躬身。
“亲自送慕容常在,去碎玉轩。”
说完,萧景琰不再看任何人,转身,龙袍翻飞,大步流星地走回了御座。
他重新坐下,恢复了那副冷淡倦怠的模样,仿佛刚才那个走下神坛、亲自为佳人执手的男人,只是众人的一场幻梦。
他淡淡地扫了一眼底下噤若寒蝉的秀女们,挥了挥手。
“继续。”
可谁,还敢继续?
谁的表演,还能盖过方才那一场浴血惊鸿?
慕容雪紧紧攥着掌心那块还带着帝王体温的玉佩,叩首谢恩,然后由李福亲自搀扶着,站起身来。
她的人生,从这一刻起,被彻底改写。
在无数道或嫉妒、或怨毒、或惊惧的目光中,她跟在李福身后,一步一步,走出了这座决定了无数女子命运的漱芳斋。
殿外的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了眼。
前世,她也是这样走出去,带着皇后的荣耀,走向那座金碧辉煌的囚笼。
而今生,她以一个小小常在的身份,带着流血的伤口和帝王莫测的恩宠,走向一片未知的战场。
她知道,碎玉轩,那个前世被她弃如敝履的、偏僻破败的宫殿,将是她此生,屠神之路的起点。
而她手中这块龙纹玉佩,便是她的第一把,屠神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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