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圣心独断,碎玉轩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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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漱芳斋的朱漆大门在身后缓缓合上,隔绝了殿内所有的惊愕、嫉妒与揣度。

午后的阳光穿过宫墙上方的琉璃瓦,投下斑驳的光影,有些刺眼。慕容雪微微眯起眼,任由那暖意驱散指尖伤口处传来的、丝丝缕缕的凉意。

周遭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

前世,她是以新后之尊,在万众簇拥下,从这里走向凤仪宫。脚下是锦绣铺就的地毯,耳边是山呼海啸的恭贺。

而今生,她只是一个新晋的、位分不高的常在,身边只有一个亦步亦趋、引着路的管事大太监李福,和远远跟在身后,连大气都不敢喘的紫鸢。

通往后宫深处的长长甬道,安静得只能听见他们三人的脚步声。

李福,这位在宫中浸淫了三十年,早已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的人精,此刻的态度恭谨得近乎谦卑。他微微躬着身子,走在慕容雪左前方半步之遥的位置,既是引路,也是护持。

他不敢看慕容雪的脸,只敢用眼角的余光,悄悄打量着这位主儿。

他想不明白。

他伺候了陛下十年,从未见过陛下对哪个女人如此“失态”。

不是恩宠,不是喜爱,那两个词都太浅薄了。陛下看她的眼神,像是一头沉睡的猛虎,忽然发现了一只闯入自己领地,却浑身是刺,还敢对月长啸的……小兽。

那是一种混杂了欣赏、探究、征服欲和一丝连帝王自己都未必察觉的……忌惮。

“李公公,”慕容雪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碎玉轩,很远么?”

李福身子一颤,连忙答道:“回小主的话,不远,不远。穿过这片海棠林,再绕过荷花池就到了。碎玉轩地方清净,最是适合小主这般神仙似的人儿静养。”

他话说得漂亮,但慕容雪的【读心术】却听得一清二楚。

【我的天爷,这哪是人住的地方?比冷宫也差不离了。这位主儿怕是三五年都见不着陛下一面了。不过陛下那番做派……真是看不懂,看不懂啊。】

慕容雪嘴角微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

看不懂就对了。

帝王心术,本就是让你们这些奴才看不懂。

前世,萧景琰便是如此。他将她捧上后位,给了她极致的尊荣,却从未给过她半分真心。他用她镇国公府的势力来平衡前朝,又用白月柔的柔情来慰藉自己。

她和她的家族,都是他棋盘上的棋子。

而这一世……

慕容雪低头,看了一眼被白纱包裹的右手。纱布下,伤口还在隐隐作痛。那痛楚却让她感到无比的清醒。

这一世,她不要做棋子。

她要做那个,执棋的人。

碎玉轩……碎玉。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这地方,倒是与她此刻的心境,相得益彰。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远离了后宫的主道。眼前的景致肉眼可见地荒凉下来。海棠林疏疏落落,荷花池也只剩半池残叶。甬道两旁的宫墙上,甚至爬上了一些青苔。

终于,一座破旧的宫院出现在眼前。

院门上的朱漆早已斑驳脱落,露出木头原本的颜色。门楣上方的匾额歪歪斜斜地挂着,上面“碎玉轩”三个字,也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一阵风过,院门“吱呀”一声,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跟在后面的紫鸢,脸色瞬间白了。她攥紧了拳头,眼中满是心疼和愤怒。

这就是陛下“恩赏”的地方?

这比她们将军府的下人房还要破败!

李福脸上的笑容也有些挂不住了,他干咳一声,高声喊道:“碎玉轩的奴才都死哪儿去了?慕容常在驾到,还不快出来接驾!”

喊声在空旷的院子里回荡了半天,才从里头慢吞吞地走出来两个人。

一个四十多岁、贼眉鼠眼的太监,是此处的管事,名叫小德子。另一个是身形粗壮的宫女,是这里的掌事姑姑,人称崔姑姑。

两人看见李福,脸上还算恭敬,可当他们的目光落在慕容雪年轻的脸庞和那一身常在的服制上时,那点恭敬便瞬间化为了轻慢和敷衍。

“哟,李总管大驾光临,真是稀客。”小德子皮笑肉不笑地行了个礼,“不知这位是……”

李福脸色一沉:“放肆!这位是陛下新封的慕容常在,陛下亲口指了碎玉轩给小主居住,尔等还不多加拜见!”

听说是常在,小德子和崔姑姑对视一眼,眼中的轻视更浓了。

一个常在,还是被发配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能有什么前途?

【又来一个倒霉蛋。估计不出半年就得疯。】小德子的心声,清晰地传入慕容雪耳中。

【哼,看着就是个狐媚子。长得再好看有什么用,还不是被扔到这儿来了。待会儿晚饭就送昨儿的剩菜去,看她能奈我何?】崔姑姑的心里,已经盘算好了如何克扣。

慕容雪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也什么都没看到。

她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初入宫闱的、恰到好处的怯懦与天真。

她对李福柔柔一笑:“李公公辛苦了,送到这里便好。我初来乍到,往后还要请公公多多照拂。”

说着,她将萧景琰赏的那块龙纹玉佩,不动声色地塞到了李福手里。

李福大惊失色,这可是御赐之物,他哪敢收!

“小主,使不得,这万万使不得!”

“公公拿着吧,”慕容雪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意味,“玉是死的,人是活的。这玉佩放在我这里,是陛下的恩典。但放在公公那里,才能变成真正的‘照拂’。我想,陛下也是这个意思。”

李福瞬间懂了。

陛下将玉佩赐给她,是告诉所有人,他护着她。

她将玉佩转赠给他,是告诉他,她需要一个在宫里替她跑腿办事、传递消息的盟友。

这位主儿,哪里是什么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这分明是个人精!

李福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他再也不敢推辞,将玉佩收入袖中,躬身一揖到底:“小主放心,奴才……都明白。往后小主有任何差遣,只管吩咐。”

送走了李福,碎玉轩的院门“吱呀”一声关上,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崔姑姑懒洋洋地指了指东边的厢房:“小主,那就是您的寝殿了,自个儿进去吧。奴婢们还有活儿要干,就不伺候了。”

说罢,竟真的转身要走。

“站住。”

慕容雪的声音,依旧是轻轻柔柔的。

但那两个字,却像带着冰碴子,让小德子和崔姑姑的脚步,同时一顿。

他们转过身,看到慕容雪正站在院子中央,脸上依旧挂着那副天真无害的笑容。

“两位,入宫多少年了?”她问。

小德子愣了一下,下意识答道:“回小主,奴才……奴才入宫二十年了。”

崔姑姑也哼了一声:“奴婢三十年。”

“哦,那都是宫里的老人了。”慕容雪点点头,笑意更深,“按理说,宫里的规矩,应该比我这个新人懂得多才是。”

她上前一步,走到崔姑姑面前,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轻轻拂去崔姑姑肩上的一点灰尘。

“姑姑,你这身衣服,是新做的吧?料子不错,是江南进贡的雨花缎。只可惜,针脚粗了些,白白浪费了好料子。”

崔姑姑脸色一变:“你……”

慕容雪不理她,又转向小德子,目光在他那双皂靴上扫过。

“德公公,你这靴子,是内务府新发的吧?只是,公公似乎有关节疼痛的毛病,尤其是在阴雨天。这靴底太薄,湿气重,怕是对公公的旧疾不好啊。”

小德子的脸色,也瞬间变了。

他有关节痛的毛病,是多年的隐疾,只有他自己知道!

慕容雪仿佛没看到他们骤变的脸色,自顾自地感叹道:“哎,你们说,这要是让敬事房的掌事公公知道了,崔姑姑偷拿贡缎做衣裳,还手脚不干净,克扣各宫份例;再让内务府总管知道了,德公公你不仅私下倒卖宫中器物,还与储秀宫的宫女对食……”

“你们说,以你们这二三十年的资历,会被打多少板子?是扔进辛者库刷恭桶,还是直接乱棍打死,拖到乱葬岗喂狗呢?”

她的声音,从始至终,都是温柔的,甜美的。

可那话语里的内容,却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小德子和崔姑姑的心上!

两人“噗通”一声,齐齐跪倒在地!

脸色惨白如纸,浑身抖如筛糠!

“小主……小主饶命!奴才(奴婢)再也不敢了!小主饶命啊!”

他们想不明白!这个刚入宫的小主,怎么会知道他们最隐秘的罪过!她……她到底是谁?!

【她是魔鬼!她一定是魔鬼!】

【完了完了,这回踢到铁板了!】

两人的心声,在慕容雪听来,是如此的悦耳。

她要的就是这种恐惧。

只有恐惧,才是最好的缰绳。

“起来吧。”

慕容雪淡淡地道,“我累了,想喝杯热茶,用些点心。寝殿里,我不喜欢看到任何灰尘。”

“是!是!奴才(奴婢)这就去办!”

两人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站起来,那速度,比兔子还快。

一旁的紫鸢,已经彻底看傻了。

她的小姐……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何会变得如此……如此令人敬畏?

很快,一杯热气腾腾的上品毛尖,和几碟最精致的糕点,就送到了焕然一新的寝殿里。

小德子和崔姑姑带着碎玉轩所有下人,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

慕容雪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抿了一口。

茶香清冽,一如她此刻的心境。

她放下茶杯,目光扫过跪在最前面的小德子。

“德公公。”

“奴才在!小主有何吩咐!”小德子磕头如捣蒜。

慕容雪看着窗外渐渐沉下的暮色,声音冷得像淬了冰。

“去,给我查一个人。”

“她叫白月柔,原是我府上的丫鬟。不出意外的话,她现在,应该也在这宫里的某个角落。”

“我要知道,她在哪儿,在做什么,跟了哪个主子。”

“天亮之前,我要得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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