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昭的军靴碾过满地碎玻璃时,后槽牙咬得发疼。
玻璃碎片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咯吱”声,像是某种尖锐的嘲笑。
实验室里林晚棠的尖叫还在耳边炸响,可他的视线被那片褪色的残页钉死了——“最后书架”四个字像被橡皮擦过的铅笔印,却在他视网膜上烙下了火烫的痕迹。
空气中还残留着她惊惧的余音,仿佛仍在震荡。
圣殿的门是用生锈的银行保险库改的,他踹了第三脚才听见“咔嗒”一声,金属锁芯松动的声音沉闷而刺耳,像是从岁月深处传来的回应。
霉味混着旧书纸页的苦香涌出来时,陈昭的喉结动了动。
那种味道浓烈又熟悉,带着潮湿与腐朽的气息,却也夹杂着一丝干燥的木质清香。
三年前他躲在地窖里背《庄子》的那个冬夜,母亲用最后半块压缩饼干换的蜡烛,也是这种带着焦糊气的暖香,在记忆中久久不散。
穹顶裂开蛛网状的缝,月光漏下来,照见最深处的橡木书架。
光线苍白而清冷,洒在书脊上泛起一层微弱的银辉,仿佛为那些尘封的文字披上了薄纱。
“昭哥。”
声音从书脊间渗出来,像被揉皱的信纸,沙哑又遥远。
它贴着书页滑出,轻轻掠过空气,唤醒了某种沉睡的记忆。
陈昭转身时,后颈的汗毛全竖起来了——墨痕的幻影倚在《庄子》那排书前,眼尾的泪痣红得滴血,胸口的裂痕里飘出金色残页,正是方才那片“最后书架”。
那幻影像是由风织成的,轻柔却真实,仿佛随时会随光消散。
“相濡以沫的碑...”幻影抬手,指尖划过《庄子》第37页,“不如相忘。”
纸页发出细弱的撕裂声,像是谁在低声啜泣。
那声音微不可闻,却揪住了陈昭的心脏。
陈昭冲过去时带翻了三排书,可他的手穿过幻影的肩膀,只抓下几片碎金。
那些碎片在掌心轻轻颤动,带着微凉的触感。
“别撕!”他喊得嗓子发哑,三年前在废墟里背“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时,墨痕正蹲在他身边啃发霉的压缩饼干,说这句子像凉白开,喝着没味,可咽下去心里发苦。
幻影的指尖顿住了。
他望着陈昭发红的眼眶,突然笑了:“你看,我早说过你记性差。”那笑容温暖而苦涩,仿佛穿透了时间的迷雾。
书脊突然泛起青光。
一本泛黄的《庄子》“啪”地砸在陈昭脚边,封皮上沾着半块草莓糖纸——是小豆子上周偷塞给他的,说这是全废土最后半颗草莓糖。
糖纸边缘微微卷曲,颜色已经有些黯淡,却仍能辨认出那抹淡淡的粉红。
“他怕你忘记地窖外的雪。”
稚嫩的童声惊得陈昭踉跄。
他低头,看见书页间浮起个扎羊角辫的书灵,发梢缠着褪色的红绸,正是三年前母亲塞进他怀里的那本《庄子》里夹的剪纸。
那剪纸轻盈如蝶,带着一丝温热的触感。
“地窖外的雪...”陈昭喃喃重复,突然想起某个雪夜。
他缩在图书馆地窖最深处,听见头顶传来丧尸抓挠铁板的声响,是墨痕裹着满是血污的军大衣撞开地窖门,怀里揣着块冻硬的红薯饼:“王婶的灶房塌了,我抢在丧尸前扒拉出来的。”那红薯饼的香气混着寒气扑面而来,是他记忆中最温暖的味道之一。
“啪!”
脆响惊得书灵扑进《庄子》里。
陈昭猛地转头,安全屋方向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嚎。
瘸子李跪在铁壁前,工兵铲砸在地上溅起火星。
他脖颈的鳞片正在剥落,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皮肤,眼泪混着黑血往下淌:“我的囡囡...在北墙第七岗哨!”他突然抓住陈昭的裤脚,指甲几乎要抠进布料里,“三年前我送她去联盟避难,他们说...说用晶核换安全!”
“陈哥!”
小豆子像团小火球撞进他怀里。
他身上有股淡淡的甜味,混合着糖纸的余香。
这孩子从前总说自己记不清父母模样,此刻却仰着脸,眼睛亮得惊人:“你给我的糖是草莓味的!”他从破棉袄里摸出半张糖纸,边缘还沾着陈昭上周擦他鼻血时蹭的血渍,那血迹已经干涸,变成褐色的一点印记,“那天你蹲在废车后面,说‘小豆子吃甜的就不疼了’,可你自己啃的是发苦的变异兽肉!”
陈昭的喉咙突然哽住了。
他想起昨天给小豆子喂水时,这孩子还攥着空糖纸说“我梦见过草莓,可记不清味道”,原来不是梦,是被污染的记忆。
那糖纸上的气味、触感,甚至一点点温度,都在这一刻清晰起来。
“叮——”
金属震颤声从实验室方向传来。
陈昭转身时,看见墨痕的残魂正从金色碑文里钻出来,这次不再是雾气,而是十六七岁的少年模样,穿着灾变前的蓝白校服,左眼眶里嵌着枚紫瞳,流转着银河般的光。
那紫瞳散发着极低的温度,像是从冰川深处取出的宝石。
“吞噬我。”少年将紫瞳塞进陈昭掌心,温度凉得像冬夜的雪,那是墨痕用残魂凝练的全部记忆、痛苦,还有...对活人的眷恋。
陈昭的手指在发抖。
他能感觉到紫瞳里翻涌的力量,那是墨痕用残魂凝练的全部记忆、痛苦,还有...对活人的眷恋。
“你方程式漏了Z。”他突然笑了,把紫瞳按在实验室桌上的传承碎片上,那碎片发出轻微的共鸣声,“林晚棠说X是痛苦,Y是记忆,可Z...是活着的人记得。”
紫瞳触到碎片的瞬间,整面铁壁发出轰鸣。
原本刻着“李明远·王婶·阿福”的金色碑文突然化作光雨,像无数只萤火虫撞进空气里。
光斑映在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
陈昭看见王婶的影子从光雨中走出来,手里端着冒热气的红薯饼;阿福举着断腿冲他笑,瘸子李年轻时的模样站在他身后,正往碑上刻“王婶之墓”。
“痛快!”墨痕的笑声混在光雨里,这次不再有裂痕,“昭哥,这次...我们都活着。”
《庄子》的书页突然“哗啦”展开,书灵扎着羊角辫的剪纸飘出来,化作粉色纸蝶,停在小豆子发间。
那纸蝶轻轻扇动翅膀,散发出淡淡的纸香。
小豆子抓着纸蝶笑,糖纸在他手心闪着光,和纸蝶的粉、碑文的金,融成一片暖融融的颜色。
“墙...在动!”
瘸子李的尖叫像根钢针扎进耳膜。
陈昭猛地抬头,北墙方向传来“咔嚓”脆响,他看见原本嵌着联盟徽章的地方,露出点点鳞光——是黄金鳞片,和三天前袭击安全屋的变异体身上的一模一样。
“替我...看看活人的天空。”
墨痕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落在陈昭手心里的紫瞳碎片上。
他低头,看见碎片里映着小豆子的笑脸、瘸子李擦眼泪的手背,还有王婶递来的红薯饼。
实验室的门被风撞开,林晚棠举着注射器冲进来:“舒缓剂调配好了!所有流民的记忆污染都能...”她的话突然卡住,望着满室光雨和小豆子发间的纸蝶,眼镜片上蒙了层雾气。
陈昭握紧三块传承碎片,紫瞳碎片在其中闪着微光。
他听见远处传来鳞片碎裂的声响,这次没有虚妄的“永生”碑文,只有小豆子举着纸蝶喊“陈哥看!”的声音,像把钝刀,慢慢剖开他心口那块硬邦邦的痂。
月光漏进窗户,照在他胸前的联盟徽章上。
那枚象征着伪善与压迫的金属牌,此刻正随着他的心跳微微发烫——里面,墨痕的紫瞳碎片正安静地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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