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佳期是被铜盆撞在门槛上的脆响惊醒的。
“王小姐今日得好好拾掇。”素白衫子的侍女捏着银梳,发间茉莉油香熏得人发闷,“陆先生说了,吉时不能错半分。”她掀开锦被的手重得像块铁,王佳期后颈撞在硬木床栏上,疼得倒抽冷气——这哪是试嫁衣,分明是要把她捆成待宰的羔羊。
晨光透过窗纸斜斜地洒进来,映出她泛青的眼尾,在铜镜中显得格外刺目。
昨夜为了装病,她往药罐里撒了把碾碎的蝉蜕,此刻喉间像塞着团烧红的炭,干涩又灼热。
她轻轻咽了口唾沫,喉咙里发出沙哑的摩擦声。
侍女已将大红色的喜服抖开,金线绣的并蒂莲在晨光里熠熠生辉,刺得人睁不开眼。
布料摩擦的声音窸窣作响,仿佛带着某种不祥的预兆。
王佳期盯着那团灼人的红,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陆天佑突然催婚,定是阿福送饼时出了岔子。
“手伸过来。”侍女拽她的胳膊,珠钗刮过腕间银镯,发出刺耳的金属刮擦声。
王佳期借势踉跄,右肘重重撞在妆台角。
“哎哟!”她惊呼着扶住袖口,指尖摸到被撞裂的金线——机会来了。
“怎么这样毛手毛脚?”侍女慌忙去捡滚落的珠花,王佳期背过身,装作整理乱发,袖中那根淬了乌头碱的细针顺着指缝滑进铜盆。
水面荡开细小的涟漪,针沉进盆底,与未化尽的皂角粉混作一团。
水汽氤氲,带着淡淡的皂香升腾而起。
她低头咳嗽,温热的气息拂过水面,倒映出的眼睛里淬着冷光——这根针,够陆天佑喝一壶的。
院外传来马蹄声,踏碎清晨的寂静。
王佳期透过窗纸望见玄色马靴,心尖猛地一紧。
陆天佑来了。
“佳期这副病容,倒让某心疼了。”陆天佑的声音像浸了蜜的刀,推门时带起一阵沉水香,幽深如雾霭。
王佳期转身,正撞进他含笑的眼——那双眼尾上挑,和昨日狐九腰间银铃上的刻痕一模一样。
他手里捏着半页账本,边角焦黑,墨迹却清晰:“这是前日在城西废宅寻到的,佳期可曾见过这样的字迹?”
王佳期的指甲陷进掌心的软肉里,隐隐作痛。
那是她替林素娥誊抄的药方,为了掩人耳目故意写得歪歪扭扭。
“大人说笑了,”她垂眸绞着帕子,声线发颤,“我只懂人参黄芪的药性,哪里认得这些数目字?”
话音未落,喉间的痒意突然翻涌。
她捂住嘴咳嗽,帕子上洇开淡红的血——这是昨夜用石榴汁混了川贝粉抹的。
腥甜的味道在鼻腔弥漫,混合着沉水香,令人窒息。
陆天佑的手指悬在半空,最终收了回去:“是某唐突了。明日吉时,还望佳期莫要让某失望。”
门阖上的瞬间,王佳期瘫坐在妆凳上。
冷汗浸透了中衣,后背黏在雕花椅背上,肌肤贴着冰冷的木纹,湿冷一片。
她望着镜中自己泛白的唇,突然听见窗外竹影沙沙——是狐九。
那抹黑影在廊下立了半柱香。
风掠过屋檐,吹动窗纸,月光漏进来,照见他腰间的银铃微微晃动。
“小白菜,地里黄……”她哼起走调的童谣,声音轻得像片羽毛。
廊下的脚步顿住了。
王佳期从铜镜里瞥见狐九的影子——他背对着窗,肩膀微微发颤。
那是她在虎啸帮地牢里偷听到的,某个杀手说狐九小时是被个唱着童谣的妇人养大的。
此刻她哼的,正是那首走了调的《小白菜》。
深夜,王佳期摸到枕下的冷硬。
短匕裹着粗布,刀柄刻着朵残缺的梅花——和她在狐九刀柄上见过的印记分毫不差。
她攥紧匕首,听见院外更夫敲了三更,钟声低沉,回荡在夜色中。
窗纸被夜风吹得簌簌响,她突然想起季衍之从前说的话:“若是走投无路,就敲三声窗。”
山那边,季衍之的军靴踩碎了晨露,草叶上的霜晶在他脚下碎裂,溅起细碎的寒意。
“少帅,青雀传信说火折子到手,但密文还没解。”洛槿年抹了把脸上的汗,腰间的驳壳枪在灌木丛里刮出几道痕,“杜余怀那狗东西跑前把咱们的路线图撕了半张,弟兄们刚才在山脚遇伏,三儿……”
季衍之的指节捏得发白。
他望着被硝烟熏黑的山崖,耳边还响着刚才的枪声——是德国造的毛瑟,虎啸帮新得的装备。
“点干柴。”他突然开口,“借风势放烟。”
洛槿年愣了愣:“少帅是要……”
“他们以为咱们困在东边,”季衍之扯下染血的袖扣,扔在火里,火星子溅上他的军装,烫出一小块焦痕,“烟起时往西边撤。让老七带两个弟兄往南跑,引开追兵。”他转身时,军大衣扫过带露的野蔷薇,花瓣飘落在地上,带着清冽的香气,“老子要让陆天佑知道,龙骧军的狼,从来不吃别人喂的食。”
废弃的猎户屋里,洛槿年举着煤油灯照向墙根:“少帅你看!”砖墙上用炭笔画着歪歪扭扭的箭头,却被新涂的泥灰盖了大半。
季衍之摸了摸那层泥,指腹沾了湿:“今早刚封的。”他扯下领口的铜哨吹了声短音,五个队员猫着腰进来,“换衣服。”他扔过去几件虎啸帮的黑布衫,“婚礼那天,咱们穿这玩意儿混进去。”
洛槿年张了张嘴,到底没说话。
月光从破窗照进来,映出季衍之眼尾的红——那是熬了三夜没合眼的痕迹。
他摸出怀表,指针指向子时三刻。
“佳期……”他低低念了句,又猛地闭了嘴。
王佳期的妆匣在次日辰时被抬进来。
“王小姐生得标致,这头面一戴,定是北疆第一美人。”梳头的婆子捏着金步摇,在她发间比划。
王佳期盯着铜镜里的倒影,忽然看见两个身影闪进门廊——陆天佑和周慕云。
“……必须在吉时前……”陆天佑的声音像被浸了水,模模糊糊传进耳里。
周慕云的手指敲着桌沿,每敲一下,王佳期的心跳就快一分。
她看见周慕云嘴角勾起的笑,那种阴冷、算计又带着几分残忍的笑容,让她心头一震——这笑容,竟与三年前在哈尔滨码头,那个用氰化物毒杀线人的日本特务,笑得一模一样。
“小姐看什么呢?”婆子的手顿住。
王佳期这才发现自己盯着镜子发愣,忙扯出个笑:“不过是看檐角的乌鸦。”
窗外,那只黑鸦扑棱着翅膀飞过。
它的右腿上绑着块白绸,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朱红的印——是龙骧军的虎符印。
王佳期的指尖扣住妆匣边缘。
铜镜里,陆天佑和周慕云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像两团化不开的黑雾。
她望着窗外渐远的鸦影,突然想起季衍之常说的话:“最黑的夜,往往藏着最亮的星。”
可这颗星,究竟是救她的光,还是引她入更深黑暗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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