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将末,出任巴州刺史的旨意下来的时候,杨璬正在西市酒楼办送别宴。
眼看宾客寥落,难免借酒浇愁,一说巴州竟忽然想起已故的章怀太子,迷迷糊糊高声唱了两句《黄台瓜辞》。
瓜熟子离离,摘绝抱蔓归……
这首辞一出壮着胆子出席那几个人,也都吓得纷纷告辞,唯独长宁公主听说,却道他夫好心计,好胆识。
该说的话说了,被贬出京的人满怀愤懑,也就该病了。
所以传回来的消息都是公主驸马一行,三天歇两驿,一歇又三天。
送走了瘟神李隆基本该开心,谁料这段时间黄口小儿都唱起黄台歌,他刚被招进宫一番责难。
自己身边有人借逆案排除异己,他不是不知,可这其中李氏亲贵寥寥无几,若他父皇真在意起史官风评,搜捕之事必定诸多掣肘,再听这回报,不觉冷笑,复想起那城中名医许大夫的诊断,竟有些拿不准真伪。
唯独日日守在丈夫身边的李时此刻满心担忧,他这一场病竟不像是装的。
这样拖拖拉拉走了小半个月,某一天杨璬突然说想要骑马,李时正要掀帘吩咐备马,他却笑着道:“等夫人回来咱们再携手同游。”
“你如今这样我还怎么能走呢?”
“傻瓜,若不是这样又怎能天天把你绑在这马车里?”
“所以你老实说,身体到底怎样?”
“稍微用了点手段,唬人罢了。”
“真的?”
“不信,回来一起纵马,不过从明日起殿下就要因为照顾我劳累抱恙了,夫人今夜就溜,切莫心急,此间万事有我。”
“好,待我归来,咱们一起驰骋。”
“一言为定。”
是夜李时乔装出行,快马加鞭,因是夜路,卫属姚开出言劝道:“驸马说过殿下不必着急,您要信他才是。”
“并非不信,只是不安,传令回京,无论何时何地,张氏家小去向我要第一时间知道。”
“属下不明白,分明就是张御医给咱家惹了麻烦,驸马不过顺势而为,怎么就是放不下呢。”
“那你想想,如果驸马真要避嫌,只需拒不开门任由张禀成被禁军抓获即可。”
“所以他介意的不仅是亲手杀了知交恩人,还是他有心用张禀成的脑袋向李隆基示好这件事。”
“想来当他知道李邕和窦怀贞杀妻献礼的时候心里又是怎样的生滚油煎,杨家因为我的父皇母后得到多少好处与荣耀,在那一刻就都成了悬在头上的利剑,所以杨家难免有人把主意打到我身上,明面上新皇父子不会坐视我与韦氏女一样的下场,但应该是乐见我三长两短,伤心不治的。”
“所以哪里是李隆基要我陪他赴任,分明是他……”
“本来他所做的一切我都不该辜负,然而我却做不到安分守己,此刻心中唯愿速去速回不给他惹更大的麻烦就好。”
李时快马加鞭赶到梁山乾陵时,正值中秋团圆夜。
外头传报之时,陵台内掌故魏安正领着众人祭祀,分月团,陵卫报称,是魏翁的侄孙女求见。
魏安心想哪里又冒出来个侄孙女来,却因好奇出来一见。
可叹老内官没眼花,见了这位“孙女”差点没当场跪下,万幸陵令大人团圆去了,要不这位“贵客”忽来,也不好掩人耳目。
少不得要将这位“亲人”迎进门,好生叙话。
“魏翁见谅,是本宫冒昧了。”
“殿下快请坐,老奴这就给您奉茶。”
“随便一杯白水即可,我问魏翁几句话,问完就回。”
“殿下回长安吗?”
“不……前往巴州,陪驸马上任巴州刺史。”
“也好,也好,天高海阔。”
“想必陵庄上也已经下了皇叔的新赏,可我依然有些旧事放不下,需魏翁解惑。”
“殿下想知道什么呢?”
“到底是不是圣后下令,赐死我二哥?”
“懿德太子吗?世人皆知的答案殿下为什么还要问?”
“世人皆知就一定是对的吗?最近我也十分苦恼,有些事哪怕是当事人亲口所述,也未必全部属实。”
“那殿下听到的又是怎样呢?”
“事发当日真的是裹儿亲口告密吗,魏翁当时真的见过她吗?”
“当初前来首告者的确并非安乐殿下,而是高阳郡王。”
“武崇训?”
“武三思一直与父皇交好,武崇训作为裹儿的郡马,他为什么呀?!”
“难道殿下以为太子入主东宫议储就真的结束了,或许对于魏王来说是这样,但对于更为聪明谨慎的梁王却远远还没有结束,认真要论,只要圣后娘娘还当政,武家就还有名正言顺继承的资格。”
“殿下眼里当初议论圣后与张氏兄弟的人很多,其中也不乏武李亲贵,可是老奴还是要斗胆说一句,有些话谁都可以说,唯独东宫一脉万万不能。”
“东宫?”
“殿下应该知道,当初您父亲这个储君之位,除了血脉亲情,大半还源于狄右相的一番说辞,然所谓家祭供奉之云,所求也不过是子孙礼重,身后哀荣。”
“邵王殿下怎敢在圣后健在之时出言非议,所以无论当时说过些什么,轻蔑之心总是不争的事实,更何况高阳郡王还称,是邵王殿下说,圣后荒唐无度,偏信二张,种种行径,皆是愧对高皇帝。”
“不,二哥绝对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可是……祖母并没有给他申辩的机会,所以连魏翁你也觉得皇祖母是有理由处死二哥的,对吗?”
“老奴不知道,只记得圣后听见邵王自裁的消息,也是久久的怔愣。”
“魏翁一直是御前伺候的人,为何会不知?”
“圣后震怒之下宣了太子,太子声泪俱下哭着分辨时,言语不慎再次激怒圣后,圣后拿起酒盅,失手砸伤了太子,我便忙着去请御医,试图拉个外人缓和一二,可等我带着御医回来,太子殿下已经离去,其间在侧的人,就只有小高了。”
“高力士?难怪一点口风都没透出来,这姓高的和他那义父本就是武三思的狗。”
“所以殿下还要去寻小高吗?”
“魏翁说笑了,现在的我那还够得着临淄王身边的高公公啊。”
“那殿下是否要在此歇歇脚,虽实在简薄,但大伙儿都在庄子上盘桓,应该能蒙混过去。”
“我就不给你添麻烦了,祭庙这边也有许多内廷出来的老仆,恐生事端。”
“那我送殿下出去。”
“夜深了啊,魏翁你到了门前记得嘱咐我去庄上落脚,明日再寻个可靠之人,往庄上送些金银细软,权当关照落魄“侄孙”的一番好意。”
“多谢殿下周全,您请。”
两人半步前后走着,快到门前,李时忽又问:“既然武崇训提及祖父,那魏翁以为,祖母真的会杀二哥吗?”
魏安脚步一顿,微微蹙眉,迟疑纠结道:“我……不知……”
直至门前,李时戴好围帽,掩映之下对着魏安欠身作别,眼见魏安惶恐,凑近轻声与他道:“这陵台内官虽只有八品,却也寄托了二圣全心的信任,魏卿受得起我这一礼。”
良夜如斯,月照古今,自有清风十顷,送疏影暗香,以谢知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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