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瑾的来信很快便飞到了宁夏镇。
是夜,安惟学和周东美滋滋地拆着来信,心想着定有嘉奖,结果打开一看傻眼了。
我看着他俩死灰般的表情,好奇地拿过来一瞧,别说嘉奖,没抽他俩几鞭子就算很给面子了。
里面的内容大概是这样:
尔等才收了这么点田产,还好意思跟本公公汇报!接着查,把宁夏全境大大小小都查个遍!挖地三尺,剖坟掘墓,不管你们用什么手段,必须给老子查出耕地五万顷出来,否则永远别回京,自个儿在宁夏挑个好地方,立个碑吧!此致,敬礼。
我一脸生无可恋。老妖精也不去查查中国地图,宁夏总共才多大,一多半还是山地,种不出粮来,就这还张口要五万顷,还耕地?那不快把整个宁夏全收了吗!
我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隐隐有些胆寒。
再这么搞下去宁夏真会乱的,虽然这曾是我想要的结果。
我想过刘瑾会急功近利,但没想到急功近乎疯癫,野心竟会这么大!
周东急得冒汗,烦躁地说道:“还以为大功差不多告成了,居然要五万顷,去哪里弄!”
安惟学这回也不人模狗样了,终于亮出了獠牙:“那就挖地三尺吧…挖下去!把整个宁夏翻个天!一粒灰也别放过!”
我长叹口气,举头望向夜空,黄月朦胧,看不到星星。
京城,西安门外一处四合院。
“啊哟…”宁儿的手指渗出了血滴。
“干娘,被针线刺疼啦?”元香靠了过来,眨着眼睛问道。
“不打紧,”宁儿怜爱地看着她,“下次去玩时当心,别再把衣服弄破了。”
“是,干娘!”元香嘻嘻一笑,低头咬起了梨子。
宁儿抚摸着胸前的玉菩提,抬头望向了天上的残月,心口阵阵悸动。
[夫君,你现在是否安好,宁儿在家等你回来。]
我看着那朦胧的月亮,脊背莫名地阵阵发凉。
“等一下!不知二位要作何打算,请与我细细说来!”
周东一怔:“李公公不是全交给我们处理么,怎么又…”
“整个宁夏卫全翻遍了也不可能有五万顷!”我担忧道。
安惟学盯着我说:“那李公公有何良策?”
见我沉默,他继续说道:“信里讲的很清楚,朝廷给的是死命令。若是完不成,公公您头顶有圣上保全,我们两人恐不只是辞官降职那么简单。”
“安大人说的没错,”周东接话道,“咱们现在就议个法子,别再拖着了,每个人都要把吃下去的全吐出来!”
如果说之前只是对中高级官员下手,那现在连镇抚和总旗也都在范围内了,乃至最不起眼的一名小兵。也就是说,只要你在大明编制内,只要你吃的是皇粮,就一个也别想跑!
在这种纸上谈兵,完全脱离实际情况的规划下,一场疾风骤雨迅速向整个宁夏席卷开来。
京城来的各级官员和卫队全体出动,宁夏每一个官府衙门内,文官武官大兵小将手持地契,排着长队逐一接受审查。蚊子再小也是肉,而且基层人多,加在一起也是很可观的。
周东心里很清楚,刘瑾要的不只是地,更重要的是能充盈国库的税粮。
大明税粮的起征点是一顷地,标准是每一百亩为一顷。为了把征税范围扩大,周东直接把标准改成每五十亩为一顷来起征,多收的税粮拿去向刘瑾邀功行贿。
这下可要了命了,那些最基层士兵本就过得朝不保夕,现在也要开始缴纳粮税。好些兵干脆把地一卖,要么去寻其他营生,要么做了流民土匪。
而对那些就是不肯交地的人,周东用了最简单的办法:打。
吊着打,捆着打,皮鞭,棍杖,甚至抄家,不听话就打到你服为止!
安惟学那边更狠,开始他也打士兵,但很快发现有些兵骨头太硬,打死也不交,就干脆把他们的妻子抓了起来,以逼迫士兵就犯。更过分的是,他还亲手挑选出一些颇有姿色的女子,供自己夜夜笙歌。
这方法太绝了,断子绝孙的绝!
那些已经被犁过一边的高官也没消停,又被逼着从别人手里买地,没钱就只能去向豪强借高利贷。
本来朝廷派人来是整理军屯的,是来帮助这里的将士们的,现在不仅没帮成,反而演变成抢屯抢地来了。
一项本意为了让当地官兵人人有地种,人人吃饱饭,改善国计民生、提高军队战力的举措,生生成了新一轮的土地兼并运动,而兼并者就是大明朝廷。伴随着各种暴力,杀戮,凌辱,宁夏镇街道上到处都是坐地哭嚎的可怜人。
看到这一幕幕惨象,我心中悲愤不已,也对自己的初心产生了动摇。
莫清扶着我的手臂,一起走在宁夏镇的街道上。
“我相信你的初心是好的。”她劝道。
“可是他们…”我用手指指两边,“难道这就是代价吗?”
她拍拍我的手:“我们什么也做不了,那就别再想了,出去走走吧。”
荒郊,阴沉的天,灰色的云。
我和莫清骑在马上,看着不远处饥困交迫的流民。
这个地区自入春后没有下过一滴雨,大地开裂,庄稼枯萎,空气中弥漫着干燥的土渣味。
每个人嘴唇都是黑紫色的,裂开一道道干涸的口子。他们已经把什么都卖了,家里的房梁,身上的衣服,自己的家人孩子。
他们已经吃掉了一切能下咽的东西,连这荒野中的树皮也没放过,实在没得可吃就只能吃土。
一个关节突出,骨瘦如柴的人,正拄着半截树枝喘息,因为吃了太多土和树皮,无法消化,肚子夸张地鼓成了球,下半身那两个圆东西在风中颠晃,提醒你他原来曾是个人,是个男人。
一个女人正靠在枯树边,长期没有营养,使她的乳房干瘪下垂。本该丰盈的臀部却没有一点肉,像凹陷进去的空麻袋。
她已经三天没有进食了,指甲完全脱落,连土都刨不动,树皮树叶早已被扒光,还能吃些什么呢?
吃人。
此刻她如僵尸一般爬向旁边的孩子,一个同样瘦骨嶙峋的婴孩,躺在那里已没有了任何生气。
快饿死的人,就不能称之为人了,而是牲畜,野兽。
快饿死的人,大脑中枢的意识会全部丧失,只记得一个字:吃。
她终于接近了那个婴孩,慢慢张开嘴咬了下去。她的牙齿因缺乏营养而松软,稍一用力就变形,什么也咬不动。但她仍机械般的,一点一点啃着那具只剩人皮的骨架,似乎除了这个本能,她已忘记了世上的一切。
一个人拥有的任何尊严,道德伦理,在极度饥饿面前全部失效。
因为人归根结底是一种动物,而不是神灵。
莫清捂住眼伏在了马背,身子一下下抽动着,失声痛哭。
宁夏镇内,酒肆青楼一派歌舞升平。达官显贵们大块吃着肉,大口饮着酒,相互间推杯换盏,抚掌大笑。一把把碎银子闪着亮灿灿的光,雨点般抛向了舞台,抛向浓妆艳抹的舞女们。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这一刻我终于切身体会到了。
何锦满脸沉重地立在都指挥司的衙门外,看着跪在平地上黑压压的人群,一眼望不到头。
这已经是第五次了,丢掉土地的兵士们齐聚在这里,进行无声的抗议。
朝廷不给饷银,现在地也没收走了,苦大兵们别说生活,饭都吃不上。
沉默的人群中传出一个声音:“指挥使大人,赏口饭吧!”
短暂的中断后,声音接二连三地传出:
“赏口饭吃吧!”
“我们要吃饭!”
“家人快饿死了!”
“还有我的田…”
声音此起彼伏,越来越响,渐渐连成了片,哭嚎声、顿足声不绝于耳。
何锦嘴唇不禁颤抖起来。
这些人还像个兵吗?还像个能打仗的样子吗?
宁夏的混乱很快会由边境传向大漠,如果此刻北边的鞑靼打过来,拿什么去抵抗?
他不由得握紧了剑柄。
“报何大人,藩王府的孙景文要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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