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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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仆端来一盏茶,两碟糕点。我坐在厅堂,打量着四周,小钟子守在身侧。

坚实有力的步履声传来,我起身迎向门口,一位中年男子走了进来,模样三十来岁,目光如炬,平和安定。

他彬彬有礼道:“李公公,素仰,有失远迎。”

我回敬道:“王大人,久仰,久仰。”

的确是久仰了,阳明先生。

见我一直盯着他看,王守仁神色略有不解,随后笑笑:“李公公,请坐。”

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也笑了笑。

“公公此番莅临寒舍,不知所为何事?”

我把这次出宫的原因如实相告。

“家父王华,现任南京吏部尚书。既是为圣上效劳,我可以书信一封,尽绵薄之力。”

“多谢王大人!其实我们一路南下,见识过的佳作并不少,只是出自名家手笔的实在难寻。”

王守仁附和道:“公公说的是,毕竟圣上御用之物,马虎不得。”

他沉思片刻,对家仆说:“唤宁儿来。”

宁儿来了。

她迈着小步婀娜而来,身着桃粉比甲,翠绿长裙,双环髻,半披发及腰,向王守仁和我行礼。

是她!原来她叫宁儿!.

“去将东房画橱那几幅丹青取来,请李公公指教高明。”

宁儿看向我,眼若秋水:“是,大人。”

我目不转睛看着她的背影,简直是从画里走出来一样。

“寒舍可有公公相识之人?”王守仁看着桌上的礼品,都是些胭脂、黛墨、银簪什么的。

“实不相瞒,我与那宁儿姑娘有过一面之缘,”我尬笑一下,“不知她尊姓大名?”

“姓许,单名一个宁字。是寒舍的侍女,来此已一年有余。”他坦诚的说道。

许宁儿,好优雅的名字!

王守仁不作声,含笑看我。

想必他早就一眼看穿了我心思,鬼知道家丁都跟他讲了什么。

总是要把登门的来意说明。

“久仰王大人威名,途经余姚,特来拜访。另外今日在街上误撞到许姑娘,顺便送礼致歉。”

说完,我暗自呼了口气。

“公公有心了,请用茶。”王守仁点头致意,吹盏饮茶,不再多言。

短暂的沉默。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太蠢了,简直前言不搭后语!

既然以拜访王守仁为主,为什么只给姑娘买礼物?就算买斤肉买条鱼来,也勉强说得过去啊!

再者我来王府之前,怎就知道宁儿是这里的人,我连她全名都才刚刚知道。

我以为的自圆其说,实则漏洞百出,不攻自破。

王守仁看似在淡定喝茶,其实心里早把我摸了个透。

另外,他这次回余姚老家,后宫根本不可能知道,这也是时隔多日后我才晓得的。

完败,败的体无完肤,一丝不挂。

宁儿捧着画来了,画卷展开,我看了一眼就呆住了。

笔墨细秀,布局疏朗。

下笔精巧而不失力度,生动传神又不乏意境,与我近几日看过的完全不是一个档次。

我一幅幅看着,大加赞赏:“王大人实在好雅兴!”

王守仁叹道:“弘治十二年,我与伯虎兄同进会试。吾不才,及第得了进士,伯虎兄却落榜未提,他现已云游四海,想来好生可惜。”

我大吃一惊,赶忙看向画上的印章:南京解元。

唐解元?唐寅,唐伯虎!

“伯虎兄的画作,尤以这幅《金山胜迹图》最为上品,”

王守仁抚着胡须,和我一起欣赏着,“当年我与他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他将几幅佳作赠与我之后,便逍遥而去。”

我赶紧对小钟子说:“你这就回客栈,把所有的银票全都取来!”

王守仁为难的说道:“为圣上效力,我义不容辞。只是这些画作是伯虎兄相赠,我却折成现银,此举实为不妥…”

我拱手道:“王大人果然高风亮节!我此次出宫,本就为字画而来,钱款也为户部所批,专款专用,公事公办罢了,大人且收下吧!”

王守仁思索了一会,答应下来。

“这么晚登门属实打扰,就不作久留了,告辞。”

我扭头看了看宁儿,她也在看着我。

“今日不慎撞到姑娘,实在抱歉,礼品请务必收下。”

宁儿低头行礼,眼波又流转起来。

这几幅画足以抵得上千百张了,所以我们不再去其他地方,第二天就往京城返。

返程的路上,我茶饭不思,心中只想着宁儿。

这一别,不知何时再相见。这年头又没有高铁飞机,往返一趟几个月就过去了,想到这里,我不禁唉声叹气起来。

小钟子看出了我心思:“哥若是放不下那姑娘,何不向王府告知心意?这些大户人家的侍女,将来要么被老爷收了房,要么年岁大了出去嫁人,哥哥应早做打算哩。”

“人家看得上我吗,我就一死太监。”我靠着车窗懒懒道。

小钟子撇起了嘴:“哥,你能不能别在太监前面,加个‘死’字呀?”

我挑起一只眉毛看向他,皮笑肉不笑。

“别滴不说,反正俺不偷不抢,就凭自个儿能耐,有什么可丢脸滴!”小钟子义正言辞的说。

“太监咋了,要不是为了进宫,谁会去挨那一刀!”

“进了宫咱就要给自己挣本事!哥你相貌堂堂,一身正气,文武双全,有勇有谋,现在又位居监丞,好多人想比还比不了哩!”

我噗嗤笑了:“瞧你把我说的,都快成抢手货了。”

他认真的看着我:“哥你要提起精神呀,莫要把自个儿看的那么不堪!”

我掐掐他的小胖脸:“晚上给你加只烧鹅,别再吃那猪下水了。”

经过一个多月的颠簸,我们终于回到了京城。

我兴冲冲地拎着各类糕点,去了小林子住处。

“小林子,我回来了!”

他一把掀开门帘,激动的看着我。

“快过来吃,都是从江南带回来的,”我开心地拆着油纸,“梅花糕,定胜糕,还有这个海棠糕,赶紧尝尝,你从来没吃过呢!”

小林子笑了,笑得很勉强,默默低下了头。

“怎么了?吃啊。”我双手扶着他肩膀,笑道,“许久未见,莫非还生分了不成?”

“哥,”他慢慢地抬起头,眼眶已经发红。

“曹公公,出事了。”

就在我们回京的路上,八虎与文官集团进行了一场殊死决战。

文官本已占据上风,眼看就要将蛊惑皇上的八个大太监处决。

一夜之间,八虎竟反败为胜,他们获得了皇上的支持以及朝廷大权,开始了一场腥风血雨的大清洗。

先帝弘治时期设立的,用来辅佐新皇的内阁顷刻间倒台,大批文官告老还乡。

就在前两日,一些不甘心失败的文官,纷纷上书弹劾刘瑾,为罢职的官员们求情。

后宫也有几位宦官,因一直看不惯八虎所为,也参与了上书,结果全部被刘瑾执行廷杖,这其中就有曹公公。

曹公公毕竟快六十岁了,哪里禁得住这样的折腾?五十廷杖还没打完便昏死过去,当场人就不行了。

初冬的阴风,凛冽狡猾,像那索命的鬼,钻入领口袖口,吸取人的阳气,冻结人的魂魄。

曹公公已经动不了了,眼窝深陷,一席棉被盖在他身上,微弱的呼吸像是随时都会停止。

廷杖打完后,奄奄一息的曹公公被丢到了殿外,没人敢去管,都怕祸及自身,是小林子冒死把他背回来的。

枯暗的油灯下,我颤抖着掀起被角,只一眼,泪水便夺眶而出。

血肉模糊下,透着清晰可见的点点白骨,一块碎肉正顺着身体往下滑落。

小钟子“噗通”一声跪下,趴在床前大哭起来。

我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咬着牙问道:“为何不去请大夫!”

小林子紧闭双眼,满脸泪痕的说:“请过了,无人敢来…”

曹公公的嘴唇抖了抖,我赶忙走上前。

“公公,公公!是我,我回来了。”

他微微睁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欣慰。

他费力的抬抬手,叫小林小钟先出去。

“先帝开明贤德,重用能臣,曾托孤于众臣,辅佐新皇,开创盛世。”

“但是自刘瑾乱政始,满朝乌烟瘴气,大明江河日下,百姓民不聊生。”

他歇了一会,继续说道:

“新晋宦官之中,你最为聪颖过人,是非分明。我已预知今日有此一祸,提你为监丞,只因唯你能担负起御用监…”

“刘瑾这个祸害,他会毁了大明…”

“你切记,做好分内事,不论何时,都不要与他为伍…”

曹公公嘴角冒出白沫,他已开始说不出话来。

“公公请放心,我发誓,此生绝不与刘瑾为伍!”

他满意的闭上了眼,呼吸变得越来越弱,几乎听不见了。

我睁大双眼,一遍又一遍呼唤他。

曹公公艰难地仰起脖子,吸入了这世间最后一丝空气。随后他垂下头,身体慢慢地滑了下去…

我猛地捂住了嘴,全身颤抖不止,眼泪雨点般扑落下来。

油灯摇摆几下,熄灭了。

[正德元年,杀东厂王岳,又设西厂,皆刘瑾党也。气骨者皆刑之,俱杖于廷,并削其籍,毙者不计其数。自乱始,瑾祸及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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