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画院的朱漆大门在晨雾中推开时,李昭站在《咸阳夜宴图》前,指节轻轻叩了叩画案。
绢帛上的墨色还带着新晾的清苦,他能闻见松烟墨混着雌黄的气味——这是他昨夜在画院值房熬到三更的痕迹。
陛下到——
尖细的通传声撞碎了廊下铜铃的轻响。
李昭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起,袖中藏着的半枚玉璜硌得腕骨生疼。
那是昨夜从仓库狗洞钻出时,夏璃硬塞进他手心的,说是压惊,此刻倒成了掌心的定盘星。
幼帝赵政穿着玄色冕服,十二旒珠串在额前晃动,映得他未脱稚气的脸忽明忽暗。
跟在身后的陈老将军抚着银须,目光扫过李昭时顿了顿——老将军是看着李昭在画院长大的,自然能看出他今日格外挺直的脊背里藏着的紧绷。
李待诏,这画......幼帝停在《咸阳夜宴图》前,指尖虚点着画中灯火通明的咸阳宫,朕瞧着比往年的展画多了些烟火气。
李昭上前半步,广袖扫过画案时带起一阵风,吹得画角的云纹微微翻卷:陛下明鉴。
此画虽名夜宴,实则画的是去岁腊月廿三,长信宫前粮车卸粮的场景。他抬手指向画中最左侧的朱门,您看这扇门,本该是朱漆鎏金,臣却用了赭石打底。
人群中传来抽气声。
咸阳宫规制森严,朱门颜色关乎等级,画错了便是大不敬。
李昭听见身后柳如烟的帕子绞出了褶皱——那是丞相之女,总爱捧着《女诫》却偏生爱往画院跑的姑娘。
赭石色......幼帝眯起眼,倒像是血沁过的旧色。
正是。李昭的声音放得更轻,像在说什么秘辛,去岁腊月廿三,长信宫前卸的不是新粮,是陈米。
臣跟着张待诏去画宫墙时,见粮袋破了口,米里掺着霉斑,红的,像血。
殿中响起私语。
陈老将军的虎目突然亮了——他掌管过十年军粮,自然知道陈米掺新是贪墨的惯用手段。
李昭的目光掠过人群,在廊柱后捕捉到一抹青灰色衣角——赵玄,赵渊最得用的侄子,此刻正低头拨弄腰间玉佩,玉坠上的螭纹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柳如烟的绢帕突然落在李昭脚边。
他弯腰去捡时,瞥见姑娘泛红的耳尖:李待诏,西偏厅的炭盆该换了。尾音发颤,分明不是说炭盆。
李昭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赵玄的随从正往展柜里塞什么,火折子的硫磺味若有若无飘过来。
大胆!
炸雷般的断喝惊得檐下雀儿扑棱棱乱飞。
赵玄不知何时拔了剑,玄铁剑鞘撞在展柜上,震得《百骏图》的绢帛簌簌落灰:李昭私通楚地叛党,这画里藏的根本不是什么夜宴,是调兵图!他反手抽出剑,剑尖挑开《咸阳夜宴图》的边角,你们看,这云纹的走向,分明是楚地兵符的纹路!
李昭的瞳孔骤缩。
他确实在云纹里藏了密信,但赵玄挑开的位置是特意留的假线索——这说明赵渊早有准备,连他昨夜从仓库带出的文书都被截了?
纵火!赵玄的随从突然喊了一嗓子。
西偏厅腾起橘红色火光,浓烟裹着松脂味涌进正厅,有人被绊倒在展柜上,青瓷笔洗碎了一地。
柳如烟的绣鞋碾过碎瓷,想去拉李昭的衣袖,却被赵玄的随从一把拽住发辫:姑娘别急,等会儿陪某家看火。
李昭的后背沁出冷汗。
他早料到赵渊会反扑,却没料到会在展会上动手——这里是天子脚下,是画院百年清誉所在。
他摸向怀中的绢帛,那是从仓库梁上暗格里偷抄的账本副本,墨迹未干,还带着霉味。
李昭!
夏璃的声音裹着风撞进来。
她穿着素色襦裙,发间插着的银簪闪着冷光,腕上的银铃碎成一片——这是她惯常的巫医打扮,为的是让人轻视。
可此刻她扬手撒出一把药粉,冲在最前的随从捂着眼睛栽倒,药粉里混着的辣椒粉呛得人眼泪直流。
走!夏璃拽住李昭的手腕,指尖冰凉,我在后门备了马车。
李昭却站着没动。
他望着被浓烟熏得睁不开眼的幼帝,望着陈老将军染血的袍角——老将军为护驾被剑划伤了手臂。
他突然笑了,笑得眼尾发红,像当年在楚宫废墟里,望着最后一盏宫灯熄灭时那样:夏璃,把我的砚台拿来。
夏璃一怔,随即从展柜下摸出那方端砚。
李昭掀开《咸阳夜宴图》,将副本塞进画轴夹层,又用朱砂在砚台背面写了几个字。
他大步走到陈老将军跟前,将砚台塞进老人手里:请老将军转呈陛下,砚底有臣的血书。
李昭!赵玄的剑已经刺到面前,剑尖擦着李昭的耳垂划过,在墙上留下深深的刻痕,你以为这样就能...
璃儿,捂好耳朵。李昭突然低喝。
夏璃反应极快,立刻用帕子捂住两人耳朵。
下一刻,展柜里传来轰的一声——那是李昭昨夜让阿九埋下的火药包,本是防万一用的,此刻倒成了突围的助力。
浓烟更浓了。
李昭拽着夏璃往后门跑,火舌舔着廊柱,烤得后颈发疼。
夏璃的银铃在耳边乱响,混着人群的尖叫,像极了当年楚地城破时的喊杀声。
李昭摸了摸袖中的玉璜,触手生温——是夏璃的体温。
前面就是后门!夏璃的声音带着咳意。
李昭却突然顿住脚步。
他回头望了眼被火光映红的《咸阳夜宴图》,画中本被他用雌黄盖住的字迹正在高温下显现:赵渊私吞军粮,勾结楚地钟离氏,证据在城郊废弃驿站......
走!夏璃推了他一把。
两人撞开后门时,李昭瞥见柳如烟正扶着幼帝往偏殿跑,陈老将军攥着砚台的手青筋暴起。
夜色渐浓时,他们的马车停在城郊的老槐树下。
夏璃掀开车帘,望着不远处断了半截的驿站旗杆,轻声道:那就是你说的废弃驿站?
李昭摸了摸左肩的旧伤——那是昨夜仓库遇袭留下的。
他望着驿站方向,月光下的断墙像头蛰伏的野兽:进去吧。
有些东西,该见光了。
夏璃取出药囊,替他重新包扎伤口:你呀,总爱把自己往刀尖上送。
李昭笑着握住她的手,指腹蹭过她腕间的银铃:可总得有人,替那些说不出话的人,把真相画出来。
驿站的破门在风里吱呀作响,像在应和什么。
两人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渐渐融进了门内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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