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咸阳城的更鼓声裹着寒气撞进赵府朱漆大门。
铜锣声在夜风中震颤,回荡在空旷的街巷间,仿佛连月光都随之泛起涟漪。
李昭缩着脖子蹲在角门旁的阴影里,粗麻仆役服下的玉璜硌得胸口发疼——那是他用半块楚宫玉璧改制的,尖刃处还留着驿站暗道里撬铜锁的锈痕。
寒风贴着他脖颈滑入衣领,带着金属与尘土混杂的气息,让他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脊背。
“新来的?”门房老仆拎着灯笼晃过来,油渍在羊皮纸上洇出模糊的月晕,灯芯噼啪作响,投下摇曳的影子。
李昭抬头时眼眶微垂,喉结随着吞咽动作滚动:“回大叔,小的是张管事今早从西市牙行带回来的,说给前院扫落叶。”他指尖悄悄勾住腰间系着的半枚木牌——那是夏璃用赵府厨役吃剩的桃核刻的,纹路与赵府下人的腰牌有七分像。
木牌边缘微微翘起,磨得他掌心有些发痒。
老仆的灯笼凑到他脸上,李昭能闻到灯油混着陈年老酒的气味。
那股味道像是从记忆深处翻出来的一坛旧酒,呛得他鼻腔发酸。
“生得倒周正。”老仆用灯笼杆戳了戳他的后背,木质敲击布料的闷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去前院找王二,他管杂役。记住了,主子房里的东西碰不得,连门槛都别踩过。”
李昭垂首应下,脚步却在转过影壁时微微一顿。
穿堂风掠过耳畔,卷起几片枯叶擦过小腿,沙沙作响。
他望着赵府中轴线上那排黑瓦红柱的建筑,耳后青筋随着心跳跳动——赵渊的书房就在第三进院子,前两日他借画院修缮之名看过赵府舆图,记得书房后墙有个半人高的透气窗,此刻正被两株老槐的枝桠遮得严实。
枝头传来乌鸦低鸣,像是夜的叹息。
夏璃的银铃在巷口的青瓦上轻响了两声。
声音清脆如碎冰坠地,惊醒了沉睡的屋檐。
李昭抬头,见对面茶楼二楼的窗纸被月光浸得发白,窗角垂下的红绸是他们约好的“安全”暗号。
风拂过额角,带着远处桂花残留的甜香。
他摸了摸藏在袖中的细铁丝,喉间泛起铁锈味——三日前驿站暗道里的帛书还在夏璃那儿,此刻他要找的,是能让赵渊的“天命”之说彻底崩塌的东西。
前院的灯笼在穿堂风里摇晃,光影斑驳如鬼魅乱舞。
李昭跟着扫落叶的杂役混进第三进院子时,后颈突然泛起凉意,像是有人在他耳边轻轻吐息。
他余光瞥见廊下站着个穿青衫的少年,腰间玉佩撞出细碎的响——是赵渊的侄子赵玄,此刻正揪着个灰衣仆役的衣领往侧厅拖,“说!谁让你把书房的炭盆换了?”
李昭的脚步顿在假山旁,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刺痛蔓延至指节。
他数着赵玄的脚步声消失在侧厅门后,这才继续往书房挪。
每一步都踏在落叶上,发出细微的窸窣声,如同心跳。
月光漫过廊柱,照得书房外的壁画有些模糊——那是幅“松溪论道图”,山石用的是大斧劈皴,松针却勾得绵软,与赵渊素日里“重骨法”的审美大相径庭。
画上的墨色泛着淡淡霉斑,似乎久未通风。
“果然。”李昭的指腹抚过画中最高那座山峰的岩石纹理,触感比周围粗粝三分,像是刻意为之。
指尖微用力,岩石纹络下的铜簧“咔”地轻响,仿佛某种机关苏醒的声音。
李昭屏住呼吸,见壁画右侧缓缓裂开半尺宽的缝隙,霉味混着墨香涌出来,熏得他鼻腔一阵发涩。
他侧着身挤进去,后背蹭到墙皮时,听见前院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声音悠长,在夜色中一圈圈扩散开来。
与此同时,夏璃正贴着侧厅的后窗。
她解下腰间的银铃系在窗棂上,又从药囊里摸出个细竹管。
指尖冰冷,竹管温热,像是冷暖交锋。
赵玄的声音透过窗纸刺进来:“太子近日总说心悸,太医院的安神汤喝了七副都没用。你说赵常侍让你往汤里加的...”
“是西域的曼陀罗籽!”被审的仆役带着哭腔,“碾成粉掺在汤里,喝多了就会...就会...”
夏璃的竹管对准窗缝,轻轻一吹。
淡青色的烟雾裹着“梦引香”的甜腻钻进窗内,像是毒蛇吐信。
她数到第三声咳嗽,这才翻窗进去。
赵玄趴在案上,手里还攥着半截皮鞭;被审的仆役歪在墙角,口水把前襟洇出块深色的印子。
空气里弥漫着迷香与汗味,令人窒息。
“太子加冠礼...九月初九...祭天台下埋火油...”赵玄的梦呓混着烛芯爆响,夏璃的指尖在他衣领里快速翻找,终于摸出张染了茶渍的纸笺。
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右贤王部曲已过萧关,粮车伪装成商队,初九夜入咸阳。”
“好个‘天命更替’。”夏璃将纸笺塞进衣襟,转身时银铃轻响。
她瞥见赵玄腰间挂着块墨玉虎符,虎眼处嵌着颗血石——那是匈奴右贤王的信物,与驿站暗道里帛书上的描述分毫不差。
书房内,李昭的火折子擦到第三下才亮。
跳动的火光映出他苍白的脸,也照亮了整面墙的檀木格架上码着的竹简。
最上层的铜匣上落着薄灰,却压着一枚“中常侍”的官印。
他抽出最底下的一卷,简文上的字迹让他瞳孔骤缩:“陈仓粮仓存粮十万石,归赵府私库;杜县粮仓……”声音发涩,几乎哽在喉咙,“难怪咸阳闹瘟疫时,官仓开仓慢得像挤牙膏。”
院外突然传来脚步声。沉重而急促,像是命运逼近。
李昭手忙脚乱地把竹简塞回原处,刚躲进屏风后,就听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赵渊的蟒纹皂靴碾过地上的炭灰,烛台被重重搁在案上:“谁进过书房?”
李昭的后背紧贴着屏风,能听见自己喉咙里的喘息声,甚至能感受到屏风木纹粗糙的触感。
屏风上的绣花在火光中扭曲变形,仿佛一张张嘲讽的面孔。
赵渊的脚步声绕着案几转了两圈,突然停在屏风前。
“出来吧。”宦官的声音像浸了冰的丝帛,冷得让人骨头发颤,“本常侍的机关,可不是随便哪个杂役能打开的。”
冷汗顺着李昭的后颈滑进衣领,湿漉漉地贴着皮肤。
他摸向袖中的玉璜,却听见窗外传来极轻的“叮”——是夏璃的银铃。
他抬头,见通风口处飘进缕淡紫色的烟,混着清苦的艾草味,刺激得他鼻腔发酸。
赵渊的脚步突然踉跄,扶着案几低笑:“到底是老了...这两日总犯晕。”
李昭看着赵渊的皂靴转身出门,听见门闩落下的轻响,这才扶着屏风滑坐在地。
他摸出怀里的丝帕擦脸,帕角绣着的并蒂莲被冷汗浸得发皱——那是夏璃今早塞给他的,说“万一被抓,咬碎帕子里的药,能撑半柱香”。
“走。”夏璃的声音从窗外飘进来,带着夜露的凉,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召唤。
李昭翻窗时看见她站在老槐树下,发间的银铃在月光里泛着冷光,衣襟处鼓着块——是刚偷来的纸笺和虎符。
两人贴着墙根往角门挪时,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东宫急召巫医!”巡城兵的喊声响彻街巷,“太子殿下突发昏厥,口吐白沫,太医院束手无策——”
夏璃的脚步顿了顿,与李昭对视一眼。
李昭摸了摸藏着竹简的衣襟,嘴角勾起那抹带着血锈味的笑:“赵常侍的‘天命’,该轮到太子来破了。”
夜风吹起两人的衣摆,赵府的灯笼在身后渐远,像两盏将熄的鬼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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