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马厩的茅草顶被夜风吹得簌簌作响,夏璃指尖的力道又轻了些。
风从破窗灌入,带着泥土与霉草的气息,吹动她鬓角一缕碎发。
李昭手臂上的伤口还在渗血,她裹到第三层帕子时,血渍已经洇成了暗褐的花,在月光下泛着铁锈般的冷光。
别抖。李昭垂眸盯着她发顶,声音比月光还凉,我疼得没你手颤得厉害。
夏璃抬头时,睫毛扫过他手背,像羽毛掠过冰面。
她的指甲掐进他腕骨,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这毒我在楚地听过,当年巫祝用它迷晕祭祀的活牲——”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医册某一页,“你母亲入宫前夜,咸阳宫死了三个值夜的宦者,卷宗里写着‘七窍流血,状若中邪’。”
李昭的喉结动了动,颈侧的血管隐隐跳动。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玉佩边缘,那里刻着极小的“昭”字,是他入画院那日师傅用血刻下的。
马厩角落的枯枝堆噼啪炸响,火星子溅在医册泛黄的纸页上,映得“梦影蛛卵”四个字像团跳动的血。
夏璃忽然把帕子系得死紧,布料摩擦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他记得小时候在楚宫,奶娘哄他睡觉时哼过的童谣:“凤凰落,玉符裂,巫毒起,宫闱血。”那时他总把奶娘的手按在自己心口,说要替她捂暖冻红的指尖。
可后来秦军破城那日,奶娘把他塞进装颜料的木箱时,手冷得像块冰,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胳膊。
“赵渊需要一个能控制的楚夫人。”夏璃抽回手,医册在两人膝头摊开,墨迹被她的体温焐得发潮,“你母亲若清醒着入秦宫,怎么会连封家书都没传回?”
李昭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掌心滚烫,指腹还沾着方才包扎时蹭的血:“江老翁的地图。”
夏璃从怀中摸出半块陶片,边缘还带着土腥气。
这是三日前在西市茶棚,那个总蹲在墙根画蚂蚁的老乞丐塞给她的,当时他浑浊的眼睛突然亮得吓人:“断龙谷,楚臣埋骨处。”
“现在去?”夏璃望着他发梢沾的药柜碎末,露水正从屋檐滴落,敲打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后半夜的山路......”
“赵渊今夜封了西市医馆。”李昭扯下腰间的玉牌,是画院当值的凭证,“他要清剿楚地来的人,江老翁活不过天亮。”他的拇指摩挲着玉牌边缘,那里刻着极小的“昭”字,是他入画院那日,师傅用刻刀蘸着自己的血替他刻的,“断龙谷的陵寝,藏着楚臣给后人的东西。”
夏璃忽然笑了。
她从袖中摸出个小瓷瓶,倒出粒绿色药丸塞进他嘴里,药味苦涩,直冲鼻腔。
月光漏进马厩的破洞,照得她眼尾的泪痣像颗朱砂,“走前把伤口再裹层布,你淌的血够画半幅《百鬼夜行图》了。”
李昭起身时,医册“啪”地掉在地上。
他弯腰去捡,瞥见最后一页被血浸透的字迹:“血符封印,勿动”——是夏璃方才翻页时漏看的批注。
断龙谷的山路比想象中陡。
夏璃踩着李昭的脚印往上挪,露水打湿了她的鞋尖,远处传来夜枭的叫声,像极了楚地守陵人哭丧的调子。
风中夹杂着腐叶与苔藓的味道,脚下石阶湿滑,每一步都似要滑向深渊。
“停。”李昭突然拽住她的胳膊,手掌粗糙,力道却不重。
前面的槐树下,有团黑影歪在石头上。
夏璃摸出银针,借着月光看清那是具男尸——粗布短打,腰间挂着半块青铜钱,是西市常出现的盗墓贼孙铁柱。
他胸口插着支短箭,箭尾刻着极小的“赵”字,嘴角还沾着半张帛书。
李昭蹲下身。
他的指尖刚碰到帛书,孙铁柱的下颌突然松了,帛书“刷”地掉在他掌心。
上面的字迹被血泡得模糊,但“血符封印,勿动”六个字却清晰得刺眼。
“赵渊灭口。”夏璃用银针挑起孙铁柱的眼皮,瞳孔缩成针尖大,“他中了梦影蛛的毒,清醒着被人用箭钉在这里。”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像风穿过林间,“这老贼连将死之人都要利用——孙铁柱临死前咬着帛书,就是要引我们来。”
李昭把帛书塞进怀里。
他站起身时,袖口的血又渗了出来,在月光下泛着乌紫:“他引的不是我们,是血符。”
断龙谷的入口藏在两块巨石之间。
夏璃摸出火折子晃了晃,石壁上的壁画在火光里显形: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绕着中央的太极图,鳞片和羽毛都用金粉勾了边,火光照耀下仿佛轻轻颤动。
“五行阵。”李昭的手指抚过朱雀的眼睛,那里的金粉被刮去了小块,露出底下暗红的朱砂,“青龙属木,白虎属金......”他突然抓住夏璃的手按在玄武的尾巴上,皮肤相触的一瞬,微凉,“推这里。”
“等等!”夏璃的银针“叮”地扎进石壁缝隙,带出根细如发丝的牛筋,“暗弩。”她顺着牛筋的方向一扯,头顶的石缝里“簌簌”落下几十支短箭,插在两人脚边的泥土里,箭羽还在微微颤动,“你师傅没教过你,楚地的机关最爱玩‘明阵暗杀’?”
李昭望着她发间沾的草屑,忽然笑了:“教过,说破解的法子是......”他的指尖点在她后颈的穴位上,是他们约定的“小心”暗号,“带个巫医在身边。”
主墓室的石门“轰”地打开时,夏璃的银针险些掉在地上。
中央的石台上,一枚玉符正泛着幽红的光,凤凰的纹路从符身蔓延到台座,每根羽毛都像要活过来般跃动,仿佛随时会振翅飞出。
李昭往前走了两步,玉符突然发出蜂鸣,他的胸口一热——是母亲临终前塞给他的玉佩,此刻正隔着衣服烫着他的皮肤。
“别碰!”夏璃扑过去时,李昭的指尖已经触到了玉符。
热浪顺着他的手臂窜进心口。
他眼前闪过片段:青铜大鼎里煮着沸腾的血,穿玄衣的老臣跪在地上,把玉符塞进个婴儿的襁褓:“此符镇着楚地的气数,待凤凰再鸣时......”
“阿昭!”夏璃的手掌拍在他后心,清凉的力道顺着血脉往上涌。
她把清心丸塞进他嘴里,药汁很苦,苦得他眼眶发酸,“这符里有东西,像......”她的指尖抚过符身的纹路,温润而诡异,“像活物。”
墓室突然震动起来。
夏璃踉跄着扶住石壁,头顶的碎石“噼里啪啦”往下掉。
外面传来赵世安的冷笑:“赵公说血符不能落旁人手,烧!”
火油罐炸裂的声音混着浓烟涌进来。
李昭扯下外袍裹住夏璃的头,烟呛得他咳嗽,怀里的玉佩却越来越烫,烫得他几乎握不住夏璃的手。
“走!”夏璃拽着他往石门跑,声音嘶哑,“墓室要塌了!”
李昭的脚步顿在门口。
他回头望了眼石台上的位置——玉符不见了。
他摸向胸口,玉佩还在,只是原本刻着“昭”字的地方,多了道凤凰的纹路,正随着他的心跳微微发烫。
外面传来羽林卫的喊杀声。
赵世安的剑刃劈开石门的瞬间,李昭感觉有团火从心口窜到喉头。
他望着夏璃被烟熏红的眼睛,突然笑了:“别怕。”
那团火在他血管里横冲直撞,像要把他的骨头都烧成灰。
夏璃的手还攥在他掌心里,暖得像当年楚宫的春阳。
李昭咬着牙,把那团火往下压,往下压...
墓室的穹顶发出最后的呻吟。
碎石如雨点般落下时,李昭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重得像战鼓。
他望着夏璃,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话:“昭儿,你是楚地的凤凰。”
而此刻,他体内的火,正在挣破最后一层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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