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李昭已在画院当值处领到了黄绢封着的特许令。
竹简边角还带着墨香,他捏着那道“准画待诏李昭率医官夏璃入骊山陵壁画廊采风”的朱批,指节微微发紧。
纸张边缘微卷,指尖摩挲时略带粗糙感,仿佛能摸出一丝隐秘的警告。
赵渊的印鉴盖在文末,丹砂红得像凝固的血——这老阉狗许是还当他是当年那个只会在宣纸上描花鸟的软骨头。
印章压在字句之上,像是将过去与现在一并钉死。
“阿昭。”夏璃的声音从廊下传来,青布药囊搭在臂弯,发间别着枚骨簪,正是楚地守陵人常用的样式。
声音清脆如檐下风铃,却藏着几分试探的沉静。
她今天特意换了粗布襦裙,袖口沾着星点朱砂,倒真像个跟着画师调配颜料的小医女。
衣料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像是落叶掠过石阶。
李昭将特许令收进袖中,目光扫过她腰间晃动的青铜药铃。
铃铛轻响,似有若无地回荡在清晨的空气中。
那是昨夜他替她系上的——若遇到危险,摇三下铃,藏在陵外的楚地旧部会立即冲进来。
铜环冰冷贴肤,他曾犹豫片刻才扣上。
“走吧。”他伸手虚扶她后背,像寻常夫妻般并肩往宫门外走。
手背触到她的肩膀,隔着粗布感受到她身体的温热与紧绷。
晨风吹起他的墨色深衣,额间淡金凤凰印记在晨光里若隐若现,仿佛一道被岁月遮掩的烙印。
骊山陵的朱漆大门在两人身后吱呀闭合时,夏璃的指尖无意识攥紧了药囊。
皮革材质硌着手心,她掌心沁出汗珠。
陵内的寒气比外头重十倍,连呼吸都凝成白雾,在空中化作一道道转瞬即逝的叹息。
壁画廊在陵东偏殿,他们沿着青石甬道走了半刻钟,才见着那道绘满云纹的拱券门。
脚步踏在石板上,每一步都像敲在空洞的鼓面之上。
“李待诏。”守陵宦者掀开棉帘,烛火映得他脸上的刀疤忽明忽暗,声音低哑如风穿枯林,“壁画廊的烛台都点好了,您请。”
李昭点头致谢,余光瞥见夏璃往宦者掌心塞了块碎银——那是她惯用的探路手段,用银钱换些口风。
金属相碰的轻响,像是某种无声的契约。
果然,宦者压低声音:“后殿药库锁着的老木柜,钥匙在我这。
您那位医官要调药的话……”
夏璃眼尾微弯,笑得像春溪映柳:“有劳公公了。”她说话时,唇角牵动空气中的微尘,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草药清香。
壁画廊的烛火在风洞中明明灭灭,光影交错,仿佛幽灵游走于墙壁之间。
李昭站在第一幅《秦师伐楚图》前,指尖轻轻拂过画中楚军溃败的旌旗。
颜料颗粒粗糙,混着朱砂和青金石粉,指尖蹭过后留下细小的金色痕迹。
他凑近些,能闻见极淡的松烟墨香——和当年母亲教他调墨时的气味一模一样。
那股味道唤醒记忆深处的画面:昏黄油灯下,母亲的手覆在他手背上,引导他如何将墨条研匀。
“这幅是始皇二十三年的战役。”他低声对夏璃说,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像墨滴落在宣纸上,“但这里。”他的指甲划过画面右下角的残旗,刮出细微的裂痕,“楚军的战旗本该是玄鸟纹,画师却错画成了凤凰。”
夏璃顺着他的指尖看过去,残旗上的纹饰确实比寻常玄鸟多了三根尾羽。
指尖触到壁画边缘,凉意从指腹渗入血液。
她刚要开口,李昭已往前走了十步,停在“凤凰涅槃图”前。
这幅画占了整面墙。
火舌舔着凤凰的羽翼,金红两色颜料层层叠叠,在烛火下泛着流动的光,仿佛下一秒便会燃烧起来。
李昭的瞳孔骤然收缩——凤凰尾羽的每一根纹路,都和他藏在胸口的血符完全重合。
那是当年母亲被送入秦宫前,塞给他的最后一件信物。
“这条线……”他喉结动了动,声音轻得像落在纸页上的墨点,“和血符上的纹路一致。”
夏璃凑过来,指尖几乎要碰到壁画。
金粉沾在她指腹,温热又黏腻,她忽然想起李昭昨夜说的“血脉在提醒”,心口泛起钝痛。
“我去药库看看。”她退后半步,药囊在身侧晃出细碎的响,像风中摇曳的铃铛,“你小心些。”
李昭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廊角,转身将手掌按在凤凰的眼睛上。
壁画表面的金漆有些剥落,他摸到一道极细的裂缝——和血符边缘的缺口严丝合缝。
手指用力,一声轻响,像是命运齿轮开始转动。
暗门开了条缝隙,霉味混着泥土气息涌出来,刺鼻难忍。
李昭摸出袖中短刀,侧身挤了进去。
暗道里没有烛火,他贴着墙摸索前进,直到指尖触到潮湿的石壁——这里该是壁画廊的后方,离主陵道至少隔了三重夯土。
密室的门是用松木板钉的,结着蛛网,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
推开门的瞬间,烛火“腾”地燃起来——不知谁在墙根摆了盏长明灯,灯油是用鲸脑熬的,火苗稳定得像凝固的金箔。
墙上挂着幅未完成的画像。
画中是个年轻宦官,眉目与赵渊有七分相似,只是未净面时的轮廓更显锋利。
他身旁跪着个女子,穿着楚地的曲裾深衣,面容却被刻意晕染得模糊。
李昭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那女子颈间的青玉坠子,和他小时候见过的母亲的遗物一模一样。
画像角落有行小字:“忠义无双,献妃之功。”墨迹是深褐色的,混着血的腥气。
李昭摸出怀里的拓印纸,刚要覆在画上,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大人,壁画廊已经封了。”
“李待诏呢?”
赵渊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划破密室的寂静。
李昭的手指在拓印纸上洇出个墨点——那是他第一次慌乱。
他迅速吹灭长明灯,缩在门后。
密室的门缝透进微光,他看见赵渊的影子停在“凤凰涅槃图”前,腰间的玉牌撞在石壁上,发出清脆的响。
“当年若非你识破我的计谋,”赵渊的声音低得像自言自语,“我也不会换掉你腹中的孩子……如今,你儿子竟要来毁我大业。”
李昭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换掉孩子?
难道当年母亲被送入秦宫时,赵渊动了手脚?
他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渗出血来。
“去暗道堵了。”赵渊突然提高声音,“莫要让这对野鸳鸯跑了。”
密室的门被撞得摇晃起来。
李昭摸出短刀,刀尖抵在画框后的机关上——这是他最后的退路。
外头传来夏璃的药铃响,三声,很急。
他隔着门都能想象她被宦者围住的模样:或许在笑,或许在调配毒药,或许正用楚地巫语念着解蛊咒。
“阿昭!”夏璃的声音带着几分慌乱,像是风中折断的枝桠,“他们封了出口!”
李昭的目光扫过墙上的画像。
母亲模糊的面容在黑暗里逐渐清晰,他忽然想起昨夜镜中自己额间的凤凰印记——原来从不是血脉在提醒,是母亲用半幅血符、半幅壁画,替他铺了十年的复仇路。
密室的门“轰”地被撞开。
李昭握着短刀迎上去,刀尖映着赵渊阴鸷的脸。
“李公子。”赵渊抚着胸口的玉牌,笑得像只择人而噬的老枭,“你说,是你手中的刀快,还是我埋在陵里的火油快?”
烛火在风里摇晃,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李昭听见远处传来木料断裂的声音——那是夏璃在药库砸开了最后一道锁。
他望着赵渊眼底跳动的狠厉,忽然笑了。
“赵常侍可知?”他的声音轻得像落在画纸上的墨,“凤凰涅槃时,连灰烬都能燃成刀。”
赵渊的瞳孔骤然收缩。
而在他们看不见的暗角,夏璃将最后一包“梦影蛛卵”撒进了药炉。
蛛卵遇热炸裂,腾起的紫烟里,隐约能看见半幅被篡改的楚妃入宫图——那是赵渊藏了二十年的秘密,即将在这场大火里,烧出最惨烈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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