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晚风裹着潮气漫过城墙,李昭与夏璃缩在运炭车的草垛里,听着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吱呀声。
他指尖抵着腰间铜匣,匣内残卷的纹路隔着布料硌得皮肤生疼——那是他十年前为赵渊绘制夜宴图时,在宾客广袖暗纹里藏下的地图。
到了。夏璃的声音混着炭灰的气味飘来,她的手背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腕,是约定的暗号。
李昭掀起草帘一角,透过车缝看见朱漆门匾在月光下泛着霉斑,幽府二字被虫蛀得只剩半截山字,倒像座荒宅的墓碑。
车夫在门岗前停下,李昭听见赵世安的亲兵粗声喝问:送炭的?夏璃率先跳下车,素色布裙沾着草屑,仰头时露出恰到好处的惊慌:回军爷,赵中常侍前日差人去炭行,说府里暖阁要换新炭......她指尖绞着围裙,腕间银铃轻响,小的们不敢耽搁,连夜赶了三十里。
李昭垂着头跟在后面,余光瞥见门廊下站着的守卫。
七个人,两盏风灯,刀鞘与门框碰撞的脆响每隔三步一声——布防比他预想的更严。
赵渊果然在等他们,连送炭的由头都算到了。
他攥紧车把的手微微发颤,不是恐惧,是兴奋——猎物与猎人的界限,从来只在最后一步翻转。
门房核对了木牌,挥挥手放他们进去。
夏璃提着炭篓走在前头,发间插的木簪在转过影壁时轻轻一晃——那是用楚地乌木削成的,刻着守陵人特有的云雷纹。
李昭望着她的背影,喉间泛起一丝甜腥。
三日前她为救他中了赵渊的毒,现在每走十步就要用银针在掌心刺一下提神,他闻得到风里若有若无的血锈味。
暖阁在西院。守卫踢了踢炭篓,快点搬,爷还要歇呢。李昭弯腰扛起炭篓,眼角扫过影壁后的壁画——褪色的百鸟朝凤图里,凤凰尾羽的金箔被刮得七零八落,只剩一只青鸾的眼睛用螺钿嵌着,在暗处泛着幽光。
他脚步微顿,螺钿的位置与残卷上的红点完全重合——通风管道的入口,应该就在青鸾喙部的砖缝里。
夏璃突然踉跄了一下,炭块哗啦掉在地上。
她蹲下身捡,发梢扫过李昭的鞋面,轻声道:巡防队,七人一组,每刻换班。李昭弯腰帮她捡炭,指腹在青砖上快速划了道短痕——东侧偏房的房檐下有个破洞,是他们约好的撤退点。
等最后一篓炭搬进暖阁,李昭擦着汗退到廊下。
月亮爬上中堂飞檐时,他对着夏璃使了个眼色。
两人一前一后拐进假山后的小径,夏璃的鞋底沾着炭灰,在青石板上留下淡黑的印记——这是给赵渊看的,让他以为他们会从厨房潜入。
真正的路线在凤凰壁画后。
李昭摸出随身携带的刻刀,沿着青鸾喙部的砖缝撬动,第三块砖咔地陷进去半寸。
夏璃扶住他的肩,他能感觉到她指尖的温度透过粗布短打渗进来,像团烧得正旺的艾草。
砖缝里的霉味涌出来时,他听见了通风管道里的风声——比画院的粗三倍,足够两人匍匐通过。
等我信号。李昭低声说,率先钻进管道。
砖壁蹭得他后背生疼,却刚好压下胸腔里翻涌的血气。
他数着步数,第七块砖的位置有个凸起,那是他十年前为夜宴图量尺寸时刻下的记号。
指尖触到粗糙的刻痕时,他停住,侧耳听见下方传来守卫的脚步声。
报——西院炭房有动静!
是夏璃的调虎离山。
李昭扯了扯腰间的细绳,这是两人特制的信号绳,另一端系着夏璃的手腕。
三短一长的拉扯后,他摸到管道壁上的暗扣,用力一推——月光突然涌进来,他掉进了赵渊的书房。
檀木书案上摆着半开的星图,日食的标记被金漆描得发亮,像滴凝固的血。
李昭猫腰躲在博古架后,听见外间守卫的脚步声渐远。
他摸出怀里的蜂蜡,在地面快速画出通风管道的路线图——夏璃应该已经从另一条管道过来了。
公子!
声音细若游丝,来自书案后的屏风。
李昭转身,看见个穿着青衫的仆人瘫在地上,嘴角泛着紫黑。
他蹲下身,指尖搭在对方腕间——是影蚀散的余毒。
夏璃说过这毒会让人假死,看来赵渊留了活口当饵。
密信......暗格......仆人抓着他的衣袖,指甲缝里塞着半片染血的绢帛,赵中常侍要在......话音未落,外间传来钥匙转动的声响。
李昭迅速把仆人拖进博古架后的暗角,刚藏好,书房门就被推开了。
赵渊的蟒纹皂靴出现在视野里。
他扶着书案坐下,袖中滑落的小瓷瓶在月光下泛着幽蓝——是夏璃漏掉的影蚀散。
李昭屏住呼吸,看着他取出张羊皮卷,上面用匈奴文写着月中取桂。
桂,是太子的乳名。
李昭啊李昭。赵渊突然笑出声,指节敲了敲书案,你以为用残卷引我,可这幽府的每块砖都浸着人血。他抓起案上的青铜灯台,灯油泼在星图上,等天一亮,太子的血就会渗进这张图里,而你...
在看你怎么死。
夏璃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
李昭转头,看见她倚在门框上,发间木簪不知何时换成了银针,袖中飘出的幻梦香在空气中凝成淡青色的雾。
赵渊的守卫刚要拔刀,膝盖一软栽倒在地——夏璃的迷烟比他预想的快了半刻。
李昭趁机扑向书案,手指在暗格里一勾——半叠染着朱砂印的密信落在掌心。
他展开最上面一张,匈奴右贤王的印鉴刺得他眼睛发疼。
赵渊的笑声突然拔高,他抓起灯台砸向夏璃,李昭旋身将她拽到怀里,灯油溅在两人脚边,腾起的火苗瞬间舔上博古架的帷幔。
走!夏璃推着他往窗口跑,李昭却看见赵渊从袖中摸出短匕,刀尖映着火焰,像条吐信的蛇。李昭!夏璃的惊呼混着瓦片碎裂声,赵世安带着死士从屋顶跃下,钢刀的寒光劈碎了夜色。
李昭拽着夏璃撞破窗纸,身后传来赵渊的尖叫:杀了他们!
一个都别留!夏璃的银铃在奔跑中叮当作响,李昭数着她的脚步声——两步一轻,是提醒他前面有陷阱。
他们跃过假山,翻过月洞门,赵世安的刀风擦着李昭后颈掠过,在院墙上砍出半寸深的痕迹。
往左!夏璃突然拽他进了夹道,腐叶的气味扑面而来。
李昭摸到墙根的断砖,用力一推,两人掉进了条暗巷。
身后传来赵世安的怒吼:追!
别让他们跑了!夏璃靠着墙喘气,月光照见她鬓角的血——是刚才撞窗时划的。
李昭展开密信,最后一页的朱砂批注刺得他瞳孔收缩:卯时三刻,承明殿,太子独宿。他捏紧信纸,指节发白:赵渊在宫中安了钉子。夏璃扯下裙角给他包扎伤口,血珠渗进粗布,像朵开败的红梅:得通知林婉柔。
更夫的梆子声从远处传来,敲过了丑时二刻。
李昭望着东边渐白的天色,把密信塞进铜匣,系在夏璃腰间:你先走,我去引开追兵。夏璃突然抓住他的手腕,银针抵住他掌心的血痕:要活。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比楚地的青铜剑更锋利。
暗巷尽头传来脚步声,赵世安的火把照亮了半面墙。
李昭推了夏璃一把,转身迎向追来的死士。
他摸出怀里的画影弹,在掌心捏碎——墨粉如浓雾般炸开,遮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夏璃的银铃声渐远时,他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东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李昭擦了擦嘴角的血,望着铜匣消失的方向。
赵渊的密信里藏着的,不只是太子的命,更是他十年复仇的最后一步棋。
他摸出袖中那半片染血的绢帛,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东暖阁第三块砖——那是赵渊在宫中的眼线。
晨雾漫进暗巷时,李昭整了整被扯乱的衣领,露出颈间半枚玉璜——那是楚王族的信物。
他望着皇宫方向,嘴角勾起抹极淡的笑。
赵渊要的是天命,可他忘了,真正的猎场,从来不在幽府的围墙里。
而此刻的承明殿中,太子的寝殿烛火忽明忽暗,窗纸上映着个提着灯笼的影子。
那影子停在门前,从袖中摸出个小瓷瓶,往门缝里轻轻一吹——幽蓝的粉末在晨雾中散成细网,正等着卯时三刻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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