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摸着怀里的虎符往回走时,后颈的汗毛突然竖了起来。
第四封信是给城南绣娘的,她丈夫半年前坠河溺亡,信里浸着湿漉漉的水草腥——那是水鬼替他写的绝笔,说在河底看见她肚兜里的银锁,是当年害他落难的东家埋的。
我把信塞进她窗棂时,听见屋里婴儿啼哭,可等我转身,那哭声就像被人掐了脖子似的,“哇”地断在风里。
现在走在青石板巷子里,月被云遮得只剩条白边,我袖里的算盘珠子轻轻撞着,和心跳一个节奏。
寒意是从脚后跟爬上来的,像有人拿块浸了冰水的布,顺着裤管往上贴。
我猛地转身,梆子已经攥在手里——养父教过,更夫的梆子敲三下,能破三魂七魄的缠。
巷子里空的,只有墙根几丛野菊被风吹得东倒西歪。
我松了松后颈的衣领,那凉意却没散,反而顺着脊椎窜到耳后。
等我再抬脚,那感觉又黏上了鞋跟,像块甩不掉的烂泥。
“停。”我咬着牙站定。
梆子在掌心硌出红印,后颈的皮肤开始发烫。
这次不用回头也知道——压迫感正从三步外往我跟前挪,像有团黑雾裹着指甲,一下下刮我的影子。
我攥紧梆子往家跑。
老木屋的门轴“吱呀”一声,我反手闩门时撞翻了案头的油灯。
火光晃起来那刻,我盯着墙——影子,两道影子。
我的影子规规矩矩贴在墙上,另一道却蜷在脚边,手指比我长了半寸,指节像被水泡发的菱角,歪歪扭扭地勾着。
它跟着我抬手,跟着我眨眼,等我屏住呼吸,它竟咧开嘴,嘴角扯到耳根,露出两排青灰色的牙。
“啪!”
梆子重重敲在案几上。
那影子“刺啦”一声抖成碎片,又在墙角聚成一团,发出指甲刮瓷碗的嘶鸣。
我额头沁出汗,想起养父临终前抓着我手腕说的话:“更夫的梆子,敲的是阴阳分界,你每敲一下,鬼门就关一道。”
我举起梆子,一下、两下、三下。
第一下,影子缩成个球;第二下,它发出婴儿哭似的抽噎;第三下,墙皮簌簌往下掉,那东西突然开口,声音像生锈的风箱:“换我……换我走……”
“走哪去?”我压着发抖的嗓子,梆子往地上一磕,“阳间不是你该留的地方。”
它突然拔高了声音,像被刀割的猫:“你替我!你身上有符!”
我心口一热——虎符在动。
青铜的纹路隔着衣襟硌得生疼,和梆子的节奏合上了拍。
影子开始虚化,半透明的胳膊抓向我脚踝,我后退一步,抄起门边的铜盆扣在它身上。
“去井边。”我咬着牙拽起铜盆,“我送你进轮回。”
井边的青石缝里泛着潮气,我把铜盆往石面上一扣,虎符按上去的瞬间,掌心像挨了雷劈。
青铜的冷意顺着血管往骨头里钻,石缝里传来“滋啦”一声,那影子尖叫着往石缝里缩,最后只剩双泛白的眼睛,在石缝里盯着我。
“封好了?”
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让我差点蹦起来。
苏挽霜立在井台边,月白外衫被夜风吹得鼓起来,腕间红绳晃出半块虎符的光。
她脚边蹲着个穿青布短打的小子,怀里抱着尊沉水香炉,炉口飘着缕细烟,闻着像烧糊的头发。
“万宝阁的门闩我敲了三次。”我抹了把汗,“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你袖里的算盘珠子,”她抬手指了指我袖口,“敲得比梆子还响。”
那穿青布的小子突然开口,声音像敲空碗:“老板娘,魂气散了。”
苏挽霜蹲下来,指尖在石缝前划了道符。
影子“嗷”地叫了声,从石缝里钻出来,像团被扯散的棉絮,往香炉里飘。
我这才看清那小子的脸——眉骨奇高,眼睛像两口深潭,是她养的铜炉童子,专炼阴器的。
“每送十封信,驿卒抗魂之力增一分。”苏挽霜捏着炉盖,沉水香突然浓得呛人,“你才四封,能撑到现在……”她顿了顿,“是你梆子的缘故。”
梆子?
我摸着手里的老物件,枣木被摸得发亮,上头还留着养父的牙印——他教我敲更时咬的。
“它在模仿你。”铜炉童子突然拽我袖子,“别应声。”
炉里的烟突然拧成绳,在炉口转出张脸。
那是我的脸,左眼皮跳得和我一个频率,嘴角还沾着我下午吃的糖糕渣。
它咧开嘴笑:“我也能活着……我也能……”
“闭嘴!”我抄起梆子要砸,苏挽霜按住我手腕:“让它说。”
炉烟突然散了,炉底传来闷声,像有人贴着地说话:“我知道你是谁的孩子。”
我脑子“嗡”地一声。
十二年前的事突然涌上来——血、碎布、柴房里霉味混着铁锈味,我缩在稻草堆里,看两个穿黑衣服的人把父母的头挂在城门上。
“你……”我转头看苏挽霜,她正盯着炉里的残烟,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她腕间的虎符闪了闪,和我怀里的共鸣,像两颗跳得不齐的心脏。
“叮——”
铜炉突然灭了。
我摸着怀里的虎符站起来,风里飘来股熟悉的腐叶香——那是将死之人的悔。
我抬头看天,月亮从云里钻出来,照见院墙上贴着张朱砂封条,墨迹还没干,歪歪扭扭写着“第五封”。
苏挽霜的手突然搭在我肩上:“该收信了。”
我望着墙上的封条,喉结动了动。
养父说生死有定数,可这封信用血写的“定数”,正顺着砖缝往下淌,像道流不完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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