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里的林府比我想象中更近。
我踩着泥点子往前挪，靴底每陷进湿土一分，腕子上的血纹就灼痛一分。
那纹路爬过肘弯时，我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闷哼——老驿丞说这是替死契，可他没说，这玩意儿会像活物似的啃咬骨头。
林府的朱漆大门早褪成了灰，门缝里漏出股腐木混着霉味的腥气。
我抬手时，雨珠顺着发梢砸进后颈，冷得我打了个寒颤。
门环是对青铜兽首，兽眼处结着绿锈，我指尖刚碰上去，整个人猛地僵住。
那铜环上，赫然印着个掌纹。
不是新刻的，纹路里嵌着泥，边缘磨得发毛，分明是被反复摸过千百回的旧痕。
可我盯着自己的手掌——指节的茧子，虎口的疤，连小拇指根那道被算盘硌的凹痕，都和门环上的印记分毫不差。
“这不可能……”我喉头发紧，指甲掐进掌心。
十二年前林府灭门时，我才七岁，在城西柴房里躲雨，怎么可能摸过这门环？
“吱呀——”
门自己开了。
穿堂风卷着雨灌进来，吹得我额前湿发乱飞。
门内站着个枯瘦老仆，灰布衫浸得透湿，裤脚沾着泥，脸上的皱纹里全是水，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他浑浊的眼珠子突然定住，直勾勾盯着我，喉结动了动，发出破风箱似的声响：“小、小少爷？”
我后脊梁窜起寒意。
小少爷？
林府十二年前满门被杀，哪还有什么小少爷？
老仆突然扑过来！
他指甲长得像鹰钩，刮过我脸侧时带起血珠。
我本能地矮身翻滚，撞在门墩上，怀里的信“啪”地掉出来。
老仆猛地顿住，盯着那封信，浑浊的眼里迸出狠光，踉跄着扑向信纸。
“救我……我是小翠儿……”
细弱的女声从信纸里渗出来，像有人贴着我耳朵吹气。
我手忙脚乱去抓信，指尖刚碰到封皮，沉水香混着腐叶香“轰”地撞进鼻腔——沉水是横死的怨，腐叶是将死的悔，两种气味绞在一起，熏得我太阳穴突突跳。
眼前闪过残影：雕花衣柜里，小丫头蜷成一团，指甲在柜底抠出深痕。
她怀里揣着封信，外头传来刀剑声、惨叫声，血从柜门缝隙渗进来，染红了她的绣鞋。
最后一声惨呼消失后，她拼命拍门，喉咙喊哑了，眼泪哭干了，最后歪在柜角，永远闭了眼。
“是你藏的信。”我盯着老仆，他正攥着信纸发抖，“你守着这信不肯走，因为她没把信送出去？”
老仆浑身剧震，指甲深深掐进信纸，指缝里渗出黑血——他是亡魂，执念不散才留在这里。
我摸出怀里的虎符，青铜虎眼的红珠还烫着，刚才被血纹烙过的地方一跳一跳。
“阴阳驿送生死信，你拦路，就是违了规矩。”我咬着牙把虎符按在信上。
红珠突然迸出红光，信纸“唰”地燃起来，却没烧着，反而裹着老仆的影子往上窜。
老仆发出尖啸，身体像被抽干的皮影，眨眼间只剩件空衣裳瘫在地上。
信纸飘到我面前，“啪”地贴在胸口，接着“刺啦”一声，化作灰烬。
腕子上的血纹突然凉了。
我伸手摸额角，指尖沾了层黏腻的湿——那里浮出道黑纹，像用墨笔画的，从眉骨爬到鬓角，正缓缓游动，仿佛有生命。
我踉跄着撞开旁边的破窗，雨丝扑在脸上。
窗台上有面缺了角的铜镜，我凑近一照，黑纹在皮肤下扭曲，像条要钻进头骨的虫子。
老驿丞临终前的话突然在耳边炸响：“每送一封信，替死契就多一道……”
“第一封，只是开始。”
雨不知何时停了。
我攥着虎符往回走，鞋跟碾过青石板，发出“咔嗒”声。
路过万宝阁时，窗纸透出暖黄的光，铜炉里沉水香飘出来，混着点若有若无的腥气——像血在土里沤久了的味道。
“周更夫？”
门帘被掀开条缝，穿月白衫子的女人探出头。
她腕子上系着红绳，在夜色里晃了晃，“淋这么湿，进来喝碗姜茶？”
我脚步顿住。
她鬓角沾着碎发，眼尾微挑，可那双眼太静了，静得像口枯井。
“改日吧。”我低头快走，背后的沉水香却缠上了后颈。
回到柴房时，油灯芯又炸了。
我对着镜子摸额角的黑纹，它还在动。
窗外传来梆子响，是我该巡街的时辰了。
可我盯着算盘，突然想起养父说过的话——“生死有定数”，可这定数，怎么就绕到我头上来了？
后半夜起风了。
我裹着湿被子蜷在稻草堆里，迷迷糊糊要睡过去时，听见外头有脚步声。
很慢，很轻，像有人穿着绣花鞋，踩着青石板。
“救我……”
细弱的女声混在风里，和白天信里的一模一样。
我猛地睁开眼。
月光从破窗漏进来，照在算盘上，铜珠子泛着冷光。
而我的影子，正趴在墙上，额角的黑纹，比刚才更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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